文學戲劇的意外影響 鍘刀、棒子和婦女權利

京劇《秦香蓮》或《鍘美案》,大概要算是京劇傳統劇目中最為有名的一種了,不僅京劇演而且幾乎大多數地方劇種都在演。在過去的時代,《秦》劇受歡迎的程度,恐怕今日流行歌壇之天皇巨星也難以望其項背,街頭巷尾,瓜棚豆架,不時地飄出幾句「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就跟聽見婆媳吵架一樣稀鬆平常。此劇上演頻率,在傳統戲中即使不是第一,也保准出不了前三名,餘生也晚,懂事時沒趕上看戲就進入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了,而「文革」後首批開禁的劇目中就有《秦》劇,連當時我所在的窮鄉僻壤,都得以一飽眼福。每當戲一波三折地演到一臉黑的包公一聲長喝:「開鍘!」四個龍套將陳世美高高架起,投畀鍘刀時,台下群頭攢動,呆目圓睜,個個舒心解氣之狀,如夏日飲冰。

就像陳世美已經成為「負心漢」的代名詞一樣,秦香蓮伸冤,陳世美挨鍘也成了理所當然的社會常識,如果你跟某些戲迷老頭老太太說,這個戲可能還有其他的結局,陳世美沒有死,保不齊他們會跟你急。然而,事實上,《秦》劇還真的有一種演出本,裡面並不存在我們現在公認的所謂常識,而是一種更為傳統社會所認可的大團圓結局,陳世美不僅得以保全首級,連官銜甚至駙馬身份都安然無恙,而且依然是秦香蓮的丈夫。說是秦香蓮告狀不成,一怒之下效木蘭從軍,立下不世戰功,挾功臣之勢,回來要求重審陳世美,在包公已經打了折的鐵面面前,陳世美被判有罪,在將要被鍘的緊要關頭,結果反倒是秦香蓮和她的一雙兒女動了惻隱之心,最後的結局是在包公和王丞相的斡旋下,陳世美充分地賠情認錯,陳秦夫妻和好,一家團圓。其實,類似這種富貴忘妻的負心漢的故事,在傳統戲劇小說中非常之多,如《張協狀元》、《瀟湘雨》、《崔君瑞》、《王魁負桂英》等,但是真的將負心漢鍘了的還真不多,最有名的小說《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處理負心漢的方式最為典型,那就是悄悄將鍘刀換成棒子,而且由被負的女人來打,纖纖玉手,舉著一根柴棒,縱下死力氣,在負心漢的屁股恐怕比搔癢也差不了多少——天下薄倖男子何其幸歟?

不過,如果我們仔細想想的話,就會發現,在傳統社會裡,用棒子而不是鍘刀對付負心漢才是常理。如果在真的《秦》劇設計的年代——依包拯來判斷,應該是宋朝,發生這麼一件案件,秦香蓮有著一雙兒女的丈夫因為她的緣故把腦袋丟在了鍘刀的那一邊,那麼以後的日子她將很難應付,即使看著《秦》劇大聲叫好的人們,真的在生活中,恐怕也很難與她相處。她的一雙兒女長大以後,更是無法面對這樣一個非常尷尬的事實,自己的母親恰是讓父親喪命的人,在一個父權社會裡,這樣的尷尬足以令人無法安身立命。如果讓金庸來處理這樣的素材,主人公不能不報殺父之仇,但又不可能報,那麼大概只好讓他們自殺了。按傳統的倫理規則,陳世美固然該殺,但卻不應該出自秦香蓮之手,否則,「夫為妻綱」的夫權顏面何存?

其實,如果我們看戲看得足夠地仔細,就會發現《秦》劇負心漢因負心而挨鍘,只是一種表面的邏輯,陳世美的被殺,實際另有其原因。細推起來,《秦》劇為陳世美開列的罪名有四:不忠——隱瞞了已有妻室的事實,有欺君之嫌;不孝——雙親棄養,親死不葬;不義——殺妻;不慈——滅子,等於更大的不孝。除此之外,還可以附帶一個「逼死韓琦」的罪過。這些罪名在一個正常的傳統社會裡,有些實際上是很難發生的,考中而做官的人,拋棄妻子倒是有可能,但自己的爹媽都不要了,卻基本上沒有這個可能性,科舉制度本身的程序和規則就排除了這種可能。做官的人連爹媽死了不守制三年,都會遭到言官的彈劾,從此再也別想出頭,更何況將自己的爹媽死了不去安葬了。不是說做官的人個個孝順,但是為了堵別人的嘴(特別是政敵),他們裝樣子也得裝得像模像樣,相對於士紳而言,他們所承受的道德壓力顯然要比一般老百姓大得多,只要他們還打算維持自己的身份地位,就不大可能去冒這種天下之大不韙。《秦》劇之所以將陳世美說得如此沒人味,近乎禽獸不如,一則為了激起民憤,二則恰是為了給鍘陳世美尋找合法依據。顯然,從傳統社會的法律依據來講,作為一個高官,僅憑殺妻一條,似乎沒有必死的道理,就是山鄉窮壤,一介莽夫打死了老婆,真正抵命的也不多。所以如果沒有另外三條罪狀,秦香蓮未必會那麼理直氣壯,包老爺的龍頭鍘也未必能挨得上陳駙馬的脖子。也就是說,儘管秦香蓮冤出大天來,如果不給陳世美加上另外三頂大帽子,那麼包公的鍘刀也只好望著陳駙馬的脖子興嘆。

然而,儘管《秦》劇的作者(大概不止一個兩個)高明地把陳世美妖魔化了,讓一個簡單的負心漢變成了十惡不赦的惡棍,也讓秦香蓮十分決絕而痛快地逼包老爺把自己的夫君咔嚓一聲鍘了,但擺在秦香蓮尤其是她那一雙兒女面前的倫理困境卻依然存在,畢竟,她的夫和他們的父是由於秦香蓮的緣故才丟了吃飯的傢伙。這裡實際上存在一個悖論,按《秦》劇作者的設計,陳世美從法律上(根子是倫理上)該殺,但在現實中殺了他卻有倫理上的問題。在父權制的倫理性的法律體系中,女子只有熬到了婆婆的地步,才算有了一點位置,基本上不具備完全意義上的法律地位,面對丈夫,即使是橫暴的負心漢,並沒有有效的法律懲治武器,忍耐和原諒是她們最可能的選擇。不受氣的妻子,往往由於娘家的勢力在起作用,而娘家的地位與勢力則是由於存在另一些男人的緣故。即使那些娘家有勢力的女人,面對負心漢,也只能做到在鄉老或者官府的干預下出口閑氣,並沒有多大的可能選擇離婚或者給丈夫更重的法律懲處。越是出身大家有身份的女人,就越是在乎「從一而終」,不論出於什麼理由,女人的再婚都是丟人現眼的事情。男人對於女人有「七出」之條,但女人反過來卻連「一出」也沒有。即使碰到了拋棄家庭和對妻子施暴的男人,官府和鄉里宗族對他懲罰之後,還是得讓那個惡人回到家裡,讓飽受痛苦的婦女忍受他。只要傳統的基因沒有斷根,那麼秦香蓮之輩的倫理困境就永遠沒有突圍的可能。

所以,如此多的反映負心漢故事的傳統戲劇小說,只有《秦》劇選擇了「鍘殺模式」,而其他的都歸於「棒打模式」,即使同為《秦》劇,也有「棒打」的處理演出本。戲劇學家趙景深說大團圓結局的《秦》劇庸俗,那是他站在現代人的立場上說話,而與他同時代的農村,處理類似的「負心案」,鍘刀一般是要被丟在一邊的,「苦主」不會告官,宗族也不會將負心漢沉潭,像對待有點出格行為的寡婦那樣。惡人受到的薄懲,無非棒子之類的舞動,最終是在三老四長、七姑八婆的責罵與勸和中,夫妻趁亂和好,九九歸一,還是學者們所不喜歡的「大團圓」。甚至到了改革開放以後,面對越見其多的負心案,令各級婦聯、單位和法官感到頭疼的還是這樣的問題,如果允許離婚呢,似乎遂了「現代陳世美」的願,如果堅持不許離婚呢,似乎也是便宜了那可惡的漢子。即使這樣,更多的面對負心漢的妻子,還是情願選擇維持本來已經破碎的婚姻關係。這也是眾多的「包二奶」的男人敢於如此放肆的原因。只要沒有平等的政治和經濟地位,男女的法律地位也就無法真正平等。

既然如此,那麼為什麼《秦》劇的陳世美還是被鍘了?而且顯然這個結局深受人們的歡迎,所有類似劇目加起來,也沒有《鍘美案》這樣火而且火得時間那麼長。小說《西遊補》里的秦檜嘆曰:秦檜前面的秦檜也多,秦檜後面的秦檜也多,為什麼單叫秦檜一個受苦?其實陳世美也可以說,陳世美前面的陳世美也多,陳世美後面的陳世美也多,為什麼單叫陳世美一個吃鍘刀?道理其實很簡單,鍘陳世美是為了捧老包。從前的負心故事的戲劇和小說,講的是男人薄倖,女子痴情,基本上是男女對立的二元結構,而《鍘美案》講的則是包公如何地秉公辦案,不畏強權,為弱者伸冤。由二元化為三元,但這第三元卻喧賓奪主,毫不客氣地佔據了主角的地位,秦香蓮的冤與陳世美的惡都化為了包公剛正不阿、不畏權貴行為的陪襯。在這個劇中,大家最熱心的其實是皇帝女婿怎麼沒良心,怎麼沒人味,怎樣為非作歹,而皇家又怎樣昧著良心不講道理一味袒護自家姑爺,而包公最後怎樣頂住了天大的壓力,捨得一身剮,敢將皇帝的女婿拉下馬,而且還毫不客氣地鍘了他兩段,傳統包公案的戲劇,這是一個主基調。清官的公正清明,不僅是指日常百姓的官司上理得清斷得明,關鍵是要敢於碰硬。都說包公有三口鍘刀,一為狗頭鍘,一為虎頭鍘,一為龍頭鍘,一鍘平民百姓,二鍘貪官污吏,三鍘鳳子龍孫,而我們在各種包公戲中,只聽說用龍頭鍘和虎頭鍘,而絕少開啟狗頭鍘,包公在過去老百姓眼裡,就是現在的「中紀委」,專治大個的,鍘些個牛二狗蛋,大概沒人樂意看。中國老百姓當然看不清政治背後的黑幕里到底在怎樣操作,但他們有一個非常簡明的判斷方法,就是看你在涉及有權勢人們的案件中到底怎麼判,敢不敢向著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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