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的謎團 拳民不是秘密的秘密——讀史札記

拳民就是義和團的成員,這種稱謂是義和團發生那個年月的,沒有褒也沒有貶,他們的對手,被稱為教民。在那個農民起義比較被看重的年月,中學生都知道,義和團跟太平軍不一樣,沒有統一的領導、統一的組織。但是沒有統一組織的拳民,卻穿著差不多的服裝,黃布包頭,紅肚兜,行為方式也高度一致,都是集中在一處(拳壇)「亮拳」,表演神靈附體(上法),然後舞刀弄槍,用大刀片往袒露的肚皮上砍,扎槍頂著咽喉,展示「刀槍不入」的本領。從山東到直隸,從河南到山西,北方偌大面積的土地上成千累萬的義和團都差不多,好像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控一樣。

很長時間以來,義和團研究是個顯學,但是學者都忙著給義和團找「根正苗紅」的「爹」(組織源流),只是這個出身好的爹,總也找不準,大家吵成一鍋粥。有的說義和團源於魯南半土匪性質的大刀會,有的說源於譜繫上曾經有過造反歷史的民間教門八卦教,有的則說是源於跟教會有衝突的民間拳會梅花拳。除了這幾樣之外,學者們找到的其他的組織源流,這個教,那個門,總括起來,能有幾十種之多。

「爹」找不明白,兒子的秘密自然也沒人理會,一本又一本的著述問世,但拳民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了之後,依舊不明白(因為沒有人屑於說)。其實,當年的史料文獻和後來的口述材料說得很清楚,義和團大體上由這樣幾部分人組成:老師,大師兄二師兄,拳民,恩主。老師,或者叫師傅,屬於傳道授業的。義和團的行為方式,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老師,老師都有「法術」,說起來都是從峨眉山、昆崙山什麼地方下來的,有異人相授,比金庸先生還要早些,給這些山抹上了帶有氣功和武功的神秘色彩。當然,實際上這些老師也都是鄉下人,本沒有什麼特殊的本事,不過見過點世面,膽子大,敢說,也敢做,就成了老師。

好在要教的東西也不難,無非是點半像氣功、半似技巧的玩意。這種玩意現在依然有人玩,比如用刀往運好了氣的肚皮上砍(注意事項:不能用刀劃,一划肯定出事),扎槍頂著咽喉(注意事項:找好角度,否則穿幫)等等。還有的有點類似於前些年曾經很是流行的氣功,老師裝神弄鬼弄幾下,接了功的弟子們馬上像神鬼附體一樣,亂蹦亂跳,一跳老高。不同的是拳民們荷槍帶棒,手裡有傢伙,而且上法(接功)之後,往往宣稱自己是什麼什麼神仙附體,跟鄉間跳大神的巫婆神漢差不多,跳夠了,馬上精神委靡,回覆常態,回家照吃煎餅。當然,老師傳功,也像後來的氣功大師,總是要弟子孝敬銀錢。

不是一個拳壇一個老師,老師要到處走,義和團就是在老師的走村串街中流行開來的。老師雖然號稱傳的功法各有玄奧,但就跟前些年氣功熱的時候的氣功一樣,雖然大師們的門派不同,據說奧秘也各異,但基本的招式卻大致差不多,所以天南地北的拳民,比划起來,外人看上去,就都一樣了。應該指出的是,義和團運動過後許多年,華北鄉村興起紅槍會的時候,類似的老師,類似的功法傳播,又出現了。新面孔,老招數。

義和團拳壇的真正骨幹人物,是被稱為大師兄二師兄的人。這些人或者是對氣功感悟性好,或者有點武功底子,或者脾氣比較暴,拳民行動的時候,一般都是這些人領頭,燒教堂,殺教民,動真格的,需要這些人帶頭下手。當然,下手的時候,原本在拳壇練的本事,大多用不上。對方要是弱,比如婦孺什麼的,就剁成肉醬,對方如果強,堅持抵抗,多半也就算了。

拳壇的多數,是一般的拳民,老少都有,小的十歲上下,屬於義和團的兒童團,老的七八十的都有。這些人平時的時候,在老師的指導下,在大師兄二師兄的帶領下,在拳壇上演練,個別有條件的地方,還有民間鼓樂伴奏。這種演練,在美國學者周錫瑞看來,很有表演性和儀式性。的確,看當時人的記載,拳壇經常有很多人圍觀,跟看戲似的。後來氣功熱的時候,每逢大師出場,聚眾練功的時候,好像看的人也很多,可見古今一個道理。當然,拳民不可能只在家門口表演,還要出去幹事(其實真有不少拳民不打算出遠門的,只在家鄉玩玩算了,但袁世凱做山東巡撫,非逼著拳民北上京津,說是那邊有鬼子打,實際上是以鄰為壑),出去幹事的時候,殺殺燒燒,吆喝吶喊,全指著這些普通拳民。

除此而外,一個拳壇,還有若干不經常出現,但卻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們算是拳壇的後台或者叫恩主。這些人多半是鄉紳或者富戶,以武舉居多(武舉人和武秀才)。明清兩代,雖然文、武都有科舉,但軍隊的軍官卻基本上不由武舉來充任,大多行伍出身,武舉基本上成了人們求個功名、改變身份、取得紳士資格的一種方便門路(比起文舉,考試也相對容易通過),因此,武舉成了鄉村社會低級紳士的代名詞。這些人比較閑,好生事兒,所以,官府鼓勵,拳民起來的時候,他們往往樂於摻和其間,為拳壇張羅個吃喝什麼的。

說起來,拳民起來,跟自打基督教開禁以來,尤其是太平天國失敗之後,綿延幾十年的民教衝突有關。「民」指一般非教徒的老百姓,「教」指基督教(包括天主教、新教和東正教)教會和信教的教民。兩者的衝突,有些屬於利益方面的,比如說,一個地方只要出現了教民群體,一個社區就出現了另一個中心。新的權威,這種權威對世界有一種新的解釋,這樣或多或少會令原來的權威感到一點不舒服。更多的是屬於文化方面的,屬於基督教自身的行為和中國傳統習俗的衝突。

最早的文化衝突跟民間的戲樂活動有關。唱戲以及相關的社火秧歌活動,是中國農民的娛樂,但這種娛樂卻往往以酬神演戲的方式展開,於是被教會理解為「偶像崇拜」。因此,教會特意給教民從總理衙門討來一項「特權」,既不許教民參加活動,也不要教民分攤戲份。但是,當酬神演戲是為了求雨的時候,多少會有點麻煩,如果沒求來還好,求來了,雨又不可能只下在求雨人的地上,也沾了雨露的教民,就會被人視為佔了大便宜,糾紛在所難免。

比較常見的文化衝突,則跟教會的日常儀式有關,從出生、入教時的洗禮,到死前的終傅禮,平日做彌撒,以及密室懺悔,都令中國的老百姓既感到神秘,也感到不解。容易往邪了想,雙方有點摩擦的時候,就更易流於惡意揣測。一般來講,雖說中國人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但鄉村世界,農家村姑,沒有條件藏在深閨,所以男女混雜在所難免,但是這種混雜一般只限在野外、集市等空曠地方,一旦男女混雜在一個房間里(比如教會做彌撒),就難免引起人們有關臍下三寸的聯想,從通姦到濫交、群交。至於密室懺悔,隔膜更甚,不可解釋,則聯想也就更加活躍,簡直就板上釘釘認定就是密室行淫。應該說,自從1844年《中法黃埔條約》,基督教開禁以來,中國的城鄉產生了無數的關於基督教、教會、教民的訛言,有無數份的打教揭帖在流傳,其中最核心的成分,都跟「淫」有關,來自文化的隔膜,被惡意地放大了。顯然,對於打破大門進來的西方人,無論輸入的宗教本身怎樣,中國人的觀感,幾乎從進入的那一刻起就註定是先天不良的。

特別被惡意放大的隔膜,還有教會育嬰堂收養棄嬰事件。在過去的時代,中國農村比較普遍存在溺嬰的現象,主要是棄養女嬰。雖然背後有生活的無奈,但不能不說是一個惡習。當然,中國也有人辦育嬰事業收養棄嬰,但這個事做得比較大的,還是教會的育嬰堂。育嬰堂收來的棄嬰,很多本身生命條件就不太好(視棄養的時間長短而定),收來之後,嬤嬤們往往對於拯救嬰兒靈魂,比拯救他們的生命更在意,因此造成了育嬰堂的嬰兒死亡率比較高。當育嬰堂將這些死嬰集中埋葬的時候,麻煩就來了。過去棄嬰東死一個,西丟一個,狼吃狗叼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但一個地點,一個棺材埋很多,就很扎眼。於是傳說這些孩子,都是教會害死的,更進一步傳說教會拐來中國人的小孩,挖心肝做葯,挖眼睛點銀(可以將鉛點化為銀)等。有的育嬰堂為了鼓勵人們幫助收棄嬰,往往會給那些送來孩子的人一點報酬,但是就是有匪類,為了這點報酬,居然去拐人家孩子,這種匪類一旦暴露,就會把屎盆子扣在育嬰堂頭上,「坐實」了有關的訛言。轟動全國的1870年天津教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鬧起來的。

當然,由文化隔膜導致的衝突,在基督教的傳播歷史上並不稀罕。從理論上講,隔膜是會隨著交流的增加而消除的,基督教的某些風習固然怪異,中國人見得多了,自會見怪不怪,隨之而來的會是理解,甚至和解。只要彼此沒有將誤會中形成對抗,只要彼此的敵意沒有形成刻板印象,衝突就會消散。但是,當時清政府的作為,卻使這種和解的可能化為烏有。

基督教雖然開禁,被允許放了進來,但對於清政府來說,這只是高壓之下的權宜之計。清廷大員們的如意算盤是明開暗禁,用奕劻的話來說,就是天主教系屬異端,「雖已開禁,仍當暗為防範」(《籌辦夷務始末》同治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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