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梨之鄉金川 5、嘉絨曾經的中心:雍忠拉頂

我期待著胸中湧起某種激動的情緒。但是,當我站在這個寺院蔓生了很多荒草的院子里時,心裡卻沒有期待中的那種激動。但我畢竟又一次來到了這個曾經輝煌一時的,差不多就是整個嘉絨文化心臟的地方。只不過,一切都不復當年的景象了。

幾年以前,我在阿壩草原上去拜訪一座苯教寺院的主持。那天,寺院的僧人們在廟子外面鮮花遍地的草地上搭起了帳篷。我沒有尋訪到那位喇嘛。他的弟子們享我以汁水鮮美豐富的牛肉餡包子和新釀的乳酪,同時告訴我說,上師去了促浸,他將在那裡恢複已經毀敗的苯教偉大的雍忠拉頂。

這年的秋天,我來到雍忠拉頂。當那座新建起來的寺廟出現在眼前時,我簡直失望之極。我向來不主張恢複一切已被毀棄的建築。因為那時的建築,是一種活生生的存在,是一種歷史與風習的自然凝聚,時事變遷,物換星移,按原樣恢複的建築,至多復原了一種外在的形式,而內在的東西,早已隨著無情的時光,消逝得無影無蹤。

再說,我一點也不相信眼前這座石頭與水泥拙劣混合的建築就是當年的雍忠拉頂。前次到雍忠拉頂的時候,我們沒有進到寺廟的大殿,也沒有見到那個我在草原就想拜訪的苯教喇嘛。寺院厚重的木門上掛著一把質地沉重的大銅鎖。

當時,廟裡也沒有別的僧人,陪同前去的統戰部的人私下對我猜測說,可能是知道有官方的人來,廟裡的人都迴避了。

我問他這是為什麼。統戰部的朋友笑笑,答道:這是一個多少有些敏感的問題。

我再問這個問題在什麼地方敏感。對方用了啟發式,說:「阿來老師你知道雍忠拉頂過去是什麼教派。」

苯教,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他繼續啟發我:「乾隆王打金川以後,寺院改成了什麼教派?」

佛教的格魯派。這對一個對地方史有興趣的人來說,同樣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

他的笑有些神秘色彩:「這就對了。依現在的定性,乾隆王朝發動的是維護中央政權的戰爭,他把寺院改成了佛教,現在,你又把它改回叛亂的土司倚重的苯教……」對方用的是啟發式,話到這裡,就沒有再往下說了。

我有些明白,又不是十分明白。在我們的生活中,政治往往帶來一種不太明晰,而又人人似乎都心照不宣的特別的邏輯。

那天,我們在這座新的雍忠拉頂里什麼都沒有看到。

於是,便從廟子旁一戶漢人農民家裡借來一口鍋,在院子里生起火來,把這次聖地之行變成了秋日的野餐。就是在那天,在這個院子里,我發現了一株侏儒般矮小,且特別孤獨的桔子樹,上面結了兩三個青皮的桔子。看著那青皮的桔子,好像一輩子都不會變成金黃的桔子,我的口裡好像嘗到了它酸澀的味道。

吃完飯,躺在陽光下的草地上,頭頂是深藍的天空,白雲像泊在渡口的木船一樣泊在天上。於是,便回憶起傳說中雍忠拉頂寺的歷史。今天,我再次來到這裡,不是以一個官方幹部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文化漫遊者的身份,想靠近一段歷史,或者說想看到這個寺院今天的真實面貌。但是,同樣是一把大鎖落在大門上,只是經過了這麼些年的風雨剝蝕,門上的彩繪已經相當黯淡了。

看不到今天的面貌,我便又一次面對更為壯觀的廢墟,在想像中復活傳說中的歷史。

早在明清以前,整個嘉絨藏區主要信奉的是青藏高原上的本土宗教苯教。而雍忠拉頂寺又是整個嘉絨藏區苯教的中心寺廟。而在此時,青藏高原的大部,已經是藏傳佛教的各個教派依次佔據著統治地位。於是,苯波教的嘉絨便成為整個藏文化中一種另類的存在。因為嘉絨在地理上靠近漢區,往往在政治上謀求與內地政權的某種妥協。並對內地政權的更迭保持著更多的敏感。

14世紀40年代,張獻忠在四川建立大西政權時,該寺大喇嘛澤仁多吉便率金川河谷中多位部族首領長途跋涉到成都,表示臣服,並建立起朝貢關係。

明朝初建,便封該寺大喇嘛哈依拉木為演化禪師,令其統領嘉絨地區政教,雍忠拉頂的勢力在整個嘉絨如日中天。

清康熙三年,清政府重演前朝故事,再授嘉納巴演化禪師印信。其在嘉絨地區宗教文化中心的地位得到進一步鞏固。

但事情到後來,情形便逐漸發生變化。在乾隆第一次對大金川用兵的時候,便常常發現苯教法師常在陣前施行苯教的詛咒之法,對立雙方的軍隊都迷信宗教,也懼怕巫術的魔力,所以,乾隆那事無巨細的諭旨中,也多次出現指示前方將士如何區別處理這些苯教法師的具體指示。只是,我還沒有看到有清軍捉到苯教法師的具體記載。但是,在那位建立了十全武功的乾隆皇帝那裡,對於雪域藏地的宗教,已經有了一種清楚的比照。一邊是青藏高原上最為盛行的達賴班禪系統的藏傳佛教的格魯教派,多次因為不能克服的邊患,請求王朝派兵進剿,在滿清一代的早期,差不多一直保持了一種合作而馴服的姿態。而在更靠近漢區的大渡河谷的嘉絨,卻有一個不馴服的教派,在漢語中,這個教派還有一個民間的俗稱:黑教。

到了大金川與小金川土司再次擴張勢力範圍,第二次引來清軍大兵壓境的第二次金川戰役時,雍忠拉頂的苯教僧人們不只是以巫術與神秘的咒語來支持本地土司,而是拿起武器,成為頗具戰鬥力的勇敢的士兵了。

大金川最後陷落之時,該寺數千名僧兵,大部陣亡。五名被生俘的大喇嘛,與作亂的大小金川土司等二百餘名戰俘,被押解至北京,祭天問斬。

傳說,乾隆皇帝聽奏報稱雍忠拉頂的輝煌與富麗,曾下旨要前線將領阿桂等人,將該寺繪圖後拆除,將原件全數移往京師,再重建復原。但是,定西將軍阿桂等再三奏稱,大金川地處蠻荒,與內地相通儘是鳥道羊腸,再說,嘉絨建築拆卸開來,除了一些寺院金頂與菩薩,就只是一堆零亂的石頭,恐怕很難依樣重建。乾隆皇帝才只好作罷。而在此前,他已著人將雍忠拉頂形勝圖傳到北京,仔細賞鑒後收為宮中寶藏。

而在此前的此前,為了訓練將前去大小金川作戰的八旗兵對嘉絨碉寨的攻戰之法,乾隆就曾下令把數百名嘉絨戰俘解到北京,在香山腳下,依樣建築嘉絨的石碉與村寨,讓即將開赴前線的滿人八旗兵演習攻戰之法。

查閱史書,在冷兵器時代的前線,清兵對付嘉絨藏區的石頭碉卡的辦法,無非是火燒,和用銅炮的實心鉛彈進行轟擊,最後,還有一種辦法就是從下面挖掘地道後,用火藥實施爆破之法。但我沒能從史書上查出來,這些戰法中有那一種是在香山腳下模擬的嘉絨人的堡壘般的石頭村寨前摸索出來的。

那些遞解到京建築模擬的嘉絨村寨的藏民,在戰事結束後也沒有全數開刀問斬。乾隆皇帝網開一面,使他們再逃生天。只是,他們從此再也不可能回到故鄉了。聽說,現今北京郊區的香山腳下,還有些村子的人都還記得自己的祖先是嘉絨人。某一年的一個秋天,曾有一個在北京工作的藏族人建議我去那些村莊考察一下。我問還有沒有嘉絨風格的建築,回答是好像沒有,似乎沒有。

這一來,我的好奇心便消失殆盡,沒有前往尋找點什麼的衝動了。

我想要是真在某幾個村子尋訪到一些嘉絨人的後裔,大家相見時,可能是一種非常尬尷的場面。比如,他們該撇著京腔問我些什麼,而我又能告訴他們什麼,並問他們什麼。中國人有些時候特別相信血緣的力量。而我作為一個長期生活在一個漢藏文化交匯帶上的藏族人,卻更多地看到另一種異化的力量。那是一種非常強大的力量。

思緒一下飄遠了,現實的情形是,我現在正面對著早已毀敗不堪的雍忠拉頂。一片文化的廢墟之上,一個人不會有太多的有關文化可以通過傳承而獲得不朽的想法。當大金川土司以彈丸之地上所能聚集起來的全部財力與人力與強盛時期的清王朝的十幾年的對抗,將以血腥屠殺進入尾聲時,雍忠拉頂的末日便降臨了。整個嘉絨地區苯教的統治地位也被推翻。

據民間傳說,乾隆皇帝見不能把雍忠拉頂拆遷到北京,便下令將其徹底毀壞。並在其基礎上,興建了一座屬於藏傳佛教格魯派的黃教寺院。建成後的寺院把大門開啟的方向改到了原來苯教寺院的反面。

新寺院的門口,張掛著皇帝親書的金匾:廣法寺。三個大字金光耀眼。

而且,雄才大略的皇帝還提出了以夷制夷的思想統馭術,寺院的主持人,即每一任堪布都由達賴喇嘛轄下的黃教三大寺院之一的色拉寺派出。

而當我們在這個時代的陽光之下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廣法寺的輝煌也早已灰飛煙滅了。就在我們擺開野餐的草地旁邊,橫躺著幾塊殘破的石碑。拂開荒草,石碑上是某一任堪布的名字。原來,這些石碑都是歷任堪布圓寂後的墓碑。從這些石碑的形制來看,這些藏族高僧都用了漢人的方式來安葬。不然,就不會有這些墓碑了。除了石碑上面一些裝飾性的圖案顯示出一些宗教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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