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也同歡樂也同愁——季羨林憶同學與朋友 痛悼克家

克家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有人認為是意內之事:一個老肺病,能活到九十九歲,才撒手人寰,不能不算是一個奇蹟。在這個奇蹟中建立首功者是克家夫人鄭曼女士。每次提到鄭曼,北大教授鄧廣銘則讚不絕口。他還利用他的相面的本領,說鄭曼是什麼「南人北相」。除了相面一點我完全不懂外,鄧的意見我是完全同意的。

克家和我都是山東人,又都好舞筆弄墨。但是認識比較晚,原因是我在歐洲滯留太久。從1935年到1946年,一去就是十一年。我們不可能有機會認識。但是,卻有機會打筆墨官司。在他的詩集《烙印》中,有一首寫洋車夫的詩,其中有兩句話:

夜深了不回家,

還等什麼呢?

這種連三歲孩子都能懂得的道理——無非是想多拉幾次,多給家裡的老婆孩子帶點兒吃的東西回去。而詩人卻濃筆重彩,彷彿手持寶劍追蒼蠅,顯得有點兒滑稽而已。因此,我認為這是敗筆。

類似這樣的筆墨官司向來是難以做結論的。這一場沒有結論的官司導致了我同克家成了終身摯友。我去國十一年,1946年夏回到上海,沒有地方可住,就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醉了酒,地方就在這裡,時間是1946年的中秋節。

此時,我已應北京大學任教授之聘。下學期開學前,我無事可做。克家是有工作的,只在空閑的時候帶我拜見了幾位學術界的老前輩。在上海住夠了,賣了一塊瑞士表,給家寄了點兒錢,又到南京去看望長之。白天在無情的台城柳下漫遊,晚上就睡在長之的辦公桌上。六朝勝境,恍如煙雲。

到了三秋樹刪繁就簡的時候,我們陸續從上海、南京遷回北平。但是,他住東城趙堂子衚衕,我住西郊北京大學,相距大概總有七八十里路。平常日子,除了偶爾在外面參加同一個會,享受片刻的晤談之樂之外,要相見除非是夢裡相逢了。

然而,忘記了是從什麼時候起,我們有了一個不言的君子協定:每年舊曆元旦,我們必然會從西郊來到東城克家家裡,同克家、鄭曼等全家共進午餐。

克家天生是詩人,腦中溢滿了感情,尤其重視友誼,視朋友逾親人。好朋友進門,看他那一副手欲舞足欲蹈的樣子,真令人心曠神怡。他里表如一,內外通明。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有半句假話會從他的嘴中流出。

就連那不足七八平方米的小客廳,也透露出一些詩人的氣質。一進門,就碰到逼人的墨色。三面壁上掛著許多名人的墨跡,郭沫若、冰心、王統照、沈從文等人的都有。這就證明,這客廳真有點兒像唐代劉禹錫的「陋室」,「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兩句有名的話,也確實能透露出客室男女主人做人的風範。

鄭曼這一位女主人,我在上面已經說了一些好話,但是還沒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據我的觀察,她似乎還有一點兒特異功能。別人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這不是特異功能又是什麼呢?我舉一個小例子——種蘭花。蘭花是長在南方的植物,在北方很難養。我事前也並不知道鄭曼養蘭花。有一天,我坐在「陋室」中,在不經意中,忽然感到有幾縷蘭花的香氣流入鼻中。鼻管里沒有多大地方,容不下多少香氣。人一離開趙堂子衚衕,香氣就隨之漸減。到了車子轉進燕園深處後湖十里荷香中時,鼻管里已經恍兮惚兮,但是其中有物無物卻不知道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上面的說法,或者毋寧說是幻想,是沒有人會認真付諸實踐的。既然不能去實行,想這些勞什子幹嗎?這就如鏡中月、水中花,聊以自怡悅而已。

寫到這裡我偶然想到克家的兩句詩,大意是:有的人在活著,其實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其實還在活著。

克家屬於後者,他永遠永遠地活著。

2004年10月22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