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也同歡樂也同愁——季羨林憶同學與朋友 悼念趙朴老

朴老涅槃,我心實悲。我曾在什麼地方看過一幅壁畫,畫的是如來佛涅槃時的情景。如來佛右肋在下側卧在那裡。身旁圍了一大群弟子,大多數是痛哭流涕,悲哀難抑。獨有一位弟子站在那裡,凝然無動於衷。他大概是已經參透了人生奧秘,領悟了無常是生命的正道。他也許正是這一幅壁畫的核心人物,他是眾僧的榜樣,他是眾僧的楷模。我個人是一個凡夫俗子,遠遠沒能參透人生的奧秘,我寧願歸屬痛哭的眾僧之列。

提到趙朴老,我真是早已久仰久仰了。他是著名的身體力行的佛教居士,中國佛協的領導人,造詣高深的佛學理論家;他又是蜚聲書壇的書法家;他還是有悠久革命經歷的國務活動家。趙朴老真正是口碑載道,譽滿中外,成為人們景仰的對象。

可就是這樣一位名人,一位大人物,卻絲毫沒有名人的架子,大人物的派頭。同他一接觸,就會被他那慈祥的笑容所感動,使人們如坐春風,如沐春雨,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幸福。我個人同朴老接觸不多,但是,每會面一次,就增強一次上述的感覺。

我同朴老相處最長的一次是在1986年。當時,班禪大師奉中央命赴尼泊爾公幹,中央派了一架專機,陪同的人很多,趙朴老和夫人陳邦織女士也在其中。我作為全國人大常委敬陪末座。我們坐在飛機最前面的特別包廂里,中間一張小桌,兩邊各坐二人,朴老和班禪一邊,我和陳邦織女士一邊。飛機飛臨珠穆朗瑪峰上空,接到尼泊爾加德滿都的電話,說那裡晨霧未消,不能降落,請飛機放慢速度。我們剛登上飛機時,飛機起飛,要系好安全帶。但是,班禪大師的安全帶兩端碰不攏,他笑著說:「你看我這肚子!」過了不久,加德滿都方面來了電話說,飛機可以降落了。我誠敬地對班禪大師說:「這是託大師的洪福!」他笑著說:「我跟你一樣!」可見班禪大師是一位多麼平易近人的活佛。

我送給了朴老一本剛出版的《原始佛教語言問題》,請求指正。朴老還沒有來得及看,但是,陳邦織女士卻一路手不停披,等到飛機在加德滿都機場著陸時,看樣子,她已經把全書看得差不多了。我心裡暗暗欽佩邦織女士讀書之勤。由此可以推斷,她大概是同朴老一樣「學富五車」的。

在加德滿都,我同朴老夫婦和秘書一起被安排住在全城最高級的大概是五星級的一家大飯店裡。飯店裡有中西許多國家的餐廳。我同人大常委會幾位同志經常是吃一頓飯換一個餐廳,遍嘗了許多國家的名菜,可謂大快朵頤了。朴老是虔誠的佛教信徒,堅持素食,幾十年如一日。他們不同我們一起吃飯。但因同住一層樓,房間相距不遠,所以不乏見面的機會。有一天,朴老夫婦忽然來敲我的房門,邦織女士手持一幅朴老剛寫好的字送給我。這真是喜從天降,我哪裡會想到在異鄉做客時竟能獲得朴老的墨寶呢?我雙手去捧接,心潮騰涌,視墨寶如拱璧,心想家中又得到了一件傳家寶,我這個人和我們全家都有福了。

加德滿都是一個很奇特有趣的地方,位於一個大山谷中。神話傳說,此地原來處於深水中,谷口有巨石擋住,水流不出去。後來文殊菩薩手揮巨劍把巨石劈開,水流了出去,就形成了現在的加德滿都,所以尼泊爾人尊文殊為保護神。在中國,文殊菩薩的聖地是五台山,因此尼泊爾朋友也視五台山為聖山,到了中國,多往朝拜。這也可以算是中尼友誼史上的一段佳話吧。

從尼泊爾回來以後,我還曾多次見到過朴老。在人民大會堂招待星雲大師的宴會上,在人民大會堂不同的廳里召開的不同的會議上,在廣濟寺召開的討論清代大藏經雕版的會上,我都同他見過面。雖然說話不多,但是,他那真正體現了佛教基本精神慈悲為懷的人格的魅力卻在無形中凈化了我的靈魂。我缺少慧根,畢生同佛教研究打交道,卻不能成為真正的佛教信徒。但是,我對佛教的最基本的教義萬有無常(Sarvam Anityam)卻異常信服。我認為,這真正抓住了宇宙萬有的根本規律,是誰也否定不掉的。

我在上面曾說到,朴老已經參透了人生的奧秘。他在遺囑中用詩歌表達了他的生死觀:

生固欣然,死亦無憾。

花落還開,水流不斷。

我兮何有,誰歟安息。

明月清風,不勞尋覓。

誰讀了這首詩不會受到真摯的感動呢?我是一個俗人,雖然也嚮往這種境界,但是卻徒勞無功。我達不到如來涅槃壁畫上那一位凝然無動於衷的法師的水平,我只能像一般俗人一樣悲痛不已。

2000年11月6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