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也同歡樂也同愁——季羨林憶同學與朋友 懷念衍梁

在將近六十年前,我同衍梁是濟南高中同學。我們倆同年生,我卻比他高一級或者兩級。既然不是同班,為什麼又成了要好的朋友呢?這要從我們的共同愛好談起。

日本侵略者短期佔領濟南於1929年撤兵之後,停頓了一年的山東省會的教育又開始復甦。當時山東全省唯一的一所高中: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正式建立。在中等教育層次中,這是山東的最高學府,全省青年人才薈萃之地。當時的當政者頗為重視。專就延聘教員方面來說,請到了許多學有專長的教員,可謂極一時之選。國文教員有胡也頻、董秋芳、夏萊蒂、董每戡等,都是在全國頗有名氣的作家。我們的第一位國文教員是胡也頻先生。他當時年少氣盛,而且具有青年革命家一往無前的精神,現在看起來雖然略有點兒沉著不夠、深思熟慮不夠,但是他們視反動派如糞土、如木雕泥塑,先聲奪人。在精神方面他們是勝利者。胡先生在課堂上坦誠直率地宣傳革命,宣傳革命文藝。每次上課幾乎都在黑板上大書:「什麼是現代文藝?現代文藝的使命是什麼?」所謂現代文藝,當時也稱之為普羅文學,也就是無產階級文學。它的使命就是革命,就是推翻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他講起來口若懸河瀉水,滔滔不絕。我們當時都才十七八歲,很容易受到感染,也跟著大談現代文藝和現代文藝的使命。丁玲同志曾以探親名義,在高中待過一陣,我們學生都懷著好奇而又尊敬的心情瞻仰了她的風采。她的一些革命作品,如《在黑暗中》等,當然受到我們的歡迎。

在青年學生中最積極的積極分子之一就是許衍梁。

我們當時都是山東話所說的「愣頭青」,就是什麼顧慮也沒有,什麼東西也不怕。我們雖然都不懂什麼叫革命,卻對革命充滿了熱情。胡也頻先生號召組織現代文藝研究會,我們就在宿舍旁邊的過道上擺上桌子,坦然怡然地登記願意參加的會員。我們還準備出版刊物,我給刊物寫過一篇文章,題目是《現代文藝的使命》。當時看了一些從日文轉譯過來的俄國人寫的馬克思文藝理論。譯文極其彆扭,讀起來像天書一般,我也生吞活剝地寫入我的「文章」,其幼稚可想而知。但是自己卻頗有一點兒自命不凡的神氣。記得衍梁也寫了文章,題目忘記了,其幼稚程度同我恐怕也在伯仲之間。

這些舉動當然會惹起國民黨反動派的注意。我們學校就設有什麼訓導主任,專門宣傳國民黨黨義和監視學生的活動。他們散布流言,說濟南高中成了「土匪訓練班」。衍梁當仁不讓的是「土匪」之一。對他們眼中的「土匪」們,國民黨一向是殘酷消滅,手下決不留情的。不久,就傳出了「消息」,說是他們要逮捕人。胡也頻先生立即逃離濟南,到了上海。過了沒有多久,國民黨反動派終於下了毒手,他就在龍華壯烈犧牲了。

我們這些小「土匪」們失去了支柱,只好變得安分守己起來。一轉眼到了1930年夏天,我畢業離校,到北平考上國立清華大學,同衍梁就失去了聯繫。一直到1946年,我從歐洲回國,1947年回到濟南,才再次同他見面。當時正處在解放戰爭高潮中,濟南實際上成了一座孤城,國民黨反動派眼看就要崩潰。記得我們也沒有能見多少次面,我就又離開濟南回北平來了。

又是一段相當長的別離。好像是到了「四人幫」垮台以後,我才又去濟南見了衍梁。他當了官,對老友仍然像從前那樣熱情。七年前我回到濟南開會,一中的老同學集會了一次。五六十年沒有見面的中學老同學又見了面,實在是空前盛會,大家都興奮異常。我想大家都會想到杜甫的詩「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而感慨萬端。我見到了余修,黃離等等,衍梁當然也在裡面,而且是最活躍的一個。此時他已經不戴烏紗帽,而搞山東科協。看來他的精神很好,身體很健康。誰也沒料到,不久余修謝世,去年衍梁也病逝北京,這一次盛會不但空前,竟也絕後了。

我久已年逾古稀。但是一直到最近,我才逐漸承認自己是老人了。中國古代文人常用一個詞兒,叫做「後死者」,我覺得這個詞兒實在非常有意思。同許多老朋友比起來,我自己竟也成了一個「後死者」。當一個「後死者」是幸運的——誰不願意長壽呢?但任務也是艱巨的。許多已死的老朋友的面影閃動在自己的腦海中,迷離歷亂,不成章法,但又歷歷在目,栩栩如生。據說老年人都愛回憶過去。根據我自己的經驗,這並不是老年人獨有的愛好,而是在沉重的回憶的壓力下不得不爾。

我常拿晚秋的樹葉來比老年人。在木葉凋零的時刻,樹上殘留的葉片日益減少。秋風一吹,落下幾片。秋風又一吹,又落下幾片。樹本身也許還能做夢,夢到冬去春來,樹葉又可以繁茂起來。老年人是沒有這種幸福的,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葉片日益稀少,淡淡的或濃濃的悲哀壓在心頭。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詩,魯迅的散文詩《過客》都講道:眼前最終是一個墳墓。「人生至此,天道寧論」,古人已經嘆息過了。我自認為是唯物主義者,知道這是自然規律,不可抗禦,無所用其悲哀。但話雖這樣說,如果說對生死絕不介意,恐怕是很難做到的。

現在我中小學的同伴生存的已經絕無僅有了,衍梁的面影,也夾在許多老朋友的面影中活躍在我的腦海里,等到我自己的面影也活躍在比我更後死的朋友的腦海中時,恐怕再沒有誰還會記得起衍梁了。我現在乘著他的面影還在閃動時,寫下這一篇短文,希望把他的面影保留得儘可能長一些。我現在能做的也就只這些了,嗚呼,真叫做沒有法子。

1987年7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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