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也同歡樂也同愁——季羨林憶同學與朋友 憶章用

我一直到現在還不能相信,他竟撒手離開現在的這個世界去了。我自己的生命雖然截止到現在還說不上怎樣太長,但在這不太長的過去的生命中,他的出現卻更短,短到令人懷疑是不是曾經有過這樣一回事。倘若要用一個譬喻的話,我只能把他比作一顆夏夜的流星,在我的生命的天空中,驀地拖了一條火線出現了,驀地又消逝到暗冥里去。但在這條火線留下的影子卻一直掛在我的記憶的絲縷上,到現在,已經是隔了幾年了,忽然又閃耀了起來。

人的記憶也是怪東西,在每一天,不,簡直是每一剎那,自己所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在風起雲湧的思潮中,有後來想起來認為是極重大的事情,但在當時看過想過後不久就忘卻了,費很大的力量才能再回憶起來。但有的事情,譬如說一個人笑的時候臉部構成的圖形,一條柳枝搖曳的影子,一片花瓣的飄落,在當時,在後來,都不認為有什麼不得了;但往往經過很久很久的時間,卻能隨時能明晰地浮現在眼前,因而引起一長串的回憶。到現在很生動地浮現在我眼前,壓迫著我想到俊之(章用)的,就是他在談話中間靜默時神秘地向眼前空虛處注視的神態。

但說來已經是六年前的事情了。六年前的深秋,我從柏林來到哥廷根。第二天起來,在街上走著的時候,覺得這小城的街特別長,太陽也特別亮,一切都浸在一片白光里。過了幾天,就在這樣的白光里,我隨了一位中國同學走過長長的街去訪俊之。他同他母親賃居一座小樓房的上層,四周全是花園。這時已經是落葉滿地,樹頭雖然還掛了幾片殘葉,但在秋風中卻只顯得孤零了。那一次究竟說了些什麼話,現在已經記不清了。似乎他母親說話最多,俊之並沒有說多少。在談話中間靜默的一剎那,我只注意到,他的目光從眼鏡邊上流出來,神秘地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

就這樣,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給我的印象是頗平常的;但不知為什麼,以後竟常常往來起來。他母親人非常慈和,很能談話。每次會面,都差不多只有她一個人獨白,每次都感覺不到時間的逝去,等到覺得屋裡漸漸暗起來,卻已經晚了,結果每次都是倉倉促促辭了出來,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來吃晚飯。為了照顧兒子,她在這離開故鄉幾萬里的寂寞的小城裡陪兒子一住就是七八年,只是這一件,就足以打動了天下失掉了母親的孩子們的心,讓他們在無人處流淚,何況我又是這樣多愁善感?又何況還是在這異邦的深秋呢?我因而常常想到在故鄉里萋萋的秋草下長眠的母親,到俊之家裡去的次數也就多起來。

哥廷根的秋天是美的,美到神秘的境地,令人說不出,也根本想不到去說。有誰見過未來派的畫沒有?這小城東面的一片山林在秋天就是一幅未來派的畫。你抬眼就看到一片耀眼的絢爛。只說黃色,就數不清有多少等級,從淡黃一直到接近棕色的深黃,參差地抹在這一片秋林的梢上,裡面雜了冬青樹的濃綠,這裡那裡還點綴上一星星的鮮紅,給這慘淡的秋色塗上一片凄艷。就在這林子里,俊之常陪我去散步。我們不知道曾留下多少遊蹤。林子里這樣靜,我們甚至能聽到葉子辭樹的聲音。倘若我們站下來,葉子也就會飄落到我們身上。等到我們理會到的時候,我們的頭上肩上已經滿是落葉了。間或前面樹叢里影子似的一閃,是一匹被我們驚走的小鹿,接著我們就會聽到窣窣的干葉聲,漸遠,漸遠,終於消逝到無邊的寂靜里去。誰又會想到,我們竟在這異域的小城裡親身體會到「葉干聞鹿行」的境界?但這情景都是後來回憶時才覺到的,在當時,我們卻沒有,或者可以說很少注意到:我們正在熱烈地談著什麼。他雖然念的是數學,但因為家學淵源,對中國舊文學很有根底,作舊詩更是經過名師的指導,對哲學似乎比對數學的興趣還要大。我自己雖然一無所成;但因為平常喜歡瀏覽,所以很看了些舊詩詞,而且自己對許多文學上的派別和幾個詩人還有一套看法。平時難得解人,所以一直悶在心裡,現在居然有人肯聽,於是我就一下子傾出來。看了他點頭贊成的神氣,我的意趣更不由地飛動起來,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世界,連自己也忘記了。往往是看到樺樹的白皮上已經塗上了淡紅的夕陽,才知道是應該下山的時候。走到城邊,就看到西面山上一團紫氣,不久天上就亮起星星來了。

等到林子里最後的幾片黃葉也落凈了的時候,不久就下了第一次的雪。哥城的冬天是寂寞的。天永遠陰沉,難得看到幾縷陽光。在外面既然沒有什麼可看,人們又覺得爐火可愛起來。有時候在雪意很濃的傍晚,他到我家裡來閑談。他總是靠近爐子坐在沙發上,頭靠在後面的牆上。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大半談的仍然是哲學宗教上的問題;但轉來轉去,總轉到中國舊詩上。他說話沒有我多。當我滔滔不絕地說著的時候,他只是靜靜地聽,臉上又浮起那一片神秘的微笑,眼光注視著眼前的空虛處。同我一樣,他也會忘記了時間,現在輪到他摸索著走下黑暗的樓梯趕回家去吃晚飯了。

後來這情形漸漸多起來。等到我們再聚到一起的時候,章伯母就笑著告訴我,自從我到了哥廷根,他兒子彷彿變了一個人,以前同他母親也不大多說話,現在居然有時候也顯得有點兒活潑了。他在哥城八年,除了間或到范禹(龍丕炎)家去以外,很少到另外一位中國同學家裡去,當然更談不到因談話而忘記了吃晚飯。多少年來,他就是一個人到大學去,到圖書館去,到山上去散步,不大同別人在一起。這情形我都能想像得到,因為無論誰只要同俊之見上一面,就會知道,他是孤高一流的人物。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夠同其他油頭粉面滿嘴裡離不開跳舞電影的留學生們合得來呢?

他的孤高並不是矯揉造作的,他也並沒有意思去裝假名士。章伯母告訴我,他在家裡,也總是一個人在思索著什麼,有時坐在那裡,眼睛愣愣的,半天不動。他根本不談家常,只有談到學問,他才有興趣。但老人家的興趣卻同他的正相反,所以平常時候母子相對也只有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了。他對吃飯也感不到多大興趣,坐在飯桌旁邊,嘴裡嚼著什麼,眼睛並不看眼前的碗同菜,腦筋里似乎正在思索著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問題。有時候,手裡拿著一塊麵包,站起來,在屋裡不停地走,他又沉到他自己獨有的幻想的世界裡去。倘若叫他吃,他就吃下去;倘若不叫他,他也就算了。有時候她同他開個玩笑,問他剛才吃的是什麼東西,他想上半天,仍然說不上來。這是他自己說起來都會笑的。過了不久,我就有機會證實了章伯母的話。這所謂「不久」,我雖然不能確切地指出時間來;但總在新年過後的一二月里,小鍾似的白花剛從薄薄的雪堆里掙扎出來,林子里怕已經抹上淡淡的一片綠意了。章伯母因為有事情到英國去了,只留他一個人在家裡。我因為學系不能決定,有時候感到異常的煩悶,所以就常在傍晚的時候到他家裡去閑談。我差不多每次都看到桌子上一塊乾麵包,孤伶地伴著一瓶涼水。問他吃過晚飯沒有,他說吃過了。再問他吃的什麼,他的眼光就流到那一塊乾麵包和那一瓶涼水上去,什麼也不說。他當然不缺少錢買點兒香腸牛奶什麼的;而且煤氣爐子也就在廚房裡,只要用手一轉,也就可以得到一壺熱咖啡。但這些他都沒做,也許是忘記了,也許根本沒有興緻想到這些瑣碎的事情,他腦筋里正盤旋著什麼問題。在這時候,最簡單的辦法當然就是向麵包盒裡找出他母親吃剩下的麵包,擰開涼水管子灌滿一瓶,草草吃下去了事。既然吃飯這事情非解決不行,他也就來解決;至於怎樣解決,那又有什麼重要呢?反正只要解決過,他就能再繼續他的工作,他這樣就很滿意了。

我將怎樣稱呼他這樣一個人呢?在一般人眼中,他毫無疑問地是一個怪人,而且他和一般人,或者也可以說,一般人和他合不來的原因恐怕也就在這裡面。但我從小就有一個偏見,我最不能忍受四平八穩處世接物面面周到的人物。我覺得,人不應該像牛羊一樣,看上去都差不多,人應該有個性。然而人類的大多數都是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角色,他們只能平穩地活著,又平穩地死去,對人類對世界絲毫沒有影響。真正大學問大事業是另外幾個同一般人不一樣,甚至被他們看作怪人和獃子的人做出來的。我自己雖然這樣想,甚至也試著這樣做過,也竟有人認為我有點兒怪;但我自問,有的時候自己還太妥協平穩,同別人一樣的地方還太多。因而我對俊之,除了羨慕他的淵博的學識以外,對他的為人也有說不出來的景仰了。

在羨慕同景仰兩種心情下,我當然高興常同他接近。在他那方面,他也似乎很高興見到我。到現在還不能忘記,每次我找他到小山上去散步,他都立刻答應,而且在非常倉皇的情形下穿鞋穿衣服,彷彿一穿慢了,我就會逃掉似的。我們到一起,仍然有說不完的話,我們談哲學,談宗教,仍然同以前一樣,轉來轉去,總轉到中國舊詩上去。他把他的詩集拿給我看,裡面的詩並不多,只是薄薄的一本。我因為只倉促翻了一遍,現在已經記不清,裡面究竟有些什麼詩。我用盡了力想,只能想起兩句來:「頻夢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