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季羨林的北大情 我和北大

北大創建於1898年,到明年整整一百年了,稱之為「與世紀同齡」,是當之無愧的。我生於1911年,小北大十三歲,到明年也達到八十七歲高齡,稱我為「世紀老人」,雖不中不遠矣。說到我和北大的關係,在我活在世界上的八十七年中,竟有五十一年是在北大度過的,稱我為「老北大」是再恰當不過的。由於自然規律的作用,在現在的北大中,像我這樣的「老北大」,已寥若晨星了。

在北大五十餘年中,我走過的並不是一條陽關大道。有光風霽月,也有陰霾蔽天;有「山重水複疑無路」,也有「柳暗花明又一村」,而後者遠遠超過前者。這多一半是人為地造成的,並不能怨天尤人。在這裡,我同普天下的老百姓,特別是其中的知識分子,是同呼吸、共命運的,大家彼此彼此,我並沒有多少怨氣,也不應該有怨氣。不管怎樣,不知道有什麼無形的力量,把我同北大緊緊縛在一起,不管我在北大經歷過多少艱難困苦,甚至一度走到死亡的邊緣上,我仍然認為我這一生是幸福的。一個人只有一次生命,我不相信什麼輪迴轉生。在我這僅有的可貴的一生中,從「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少不更事的青年,一直到「高堂明鏡悲白髮」的耄耋之年,我從未離開過北大。追憶我的一生,怡悅之感,油然而生,「雖九死其猶未悔」。

有人會問:「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這個問題是我必須答覆的。

記得前幾年,北大曾召開過幾次座談會,探討的問題是:北大的傳統究竟是什麼?參加者很踴躍,發言也頗熱烈。大家的意見不盡一致,這是很自然的現象。我個人始終認為,北大的優良傳統是根深蒂固的愛國主義。有人主張,北大的優良傳統是革命。其實真正的革命還不是為了愛國?不愛國,革命幹嗎呢?歷史上那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以暴易暴」的改朝換代,應該排除在「革命」之外。

講到愛國主義,我想多說上幾句。現在有人一看到「愛國主義」,就認為是好事,一律予以肯定。其實,倘若仔細分析起來,世上有兩類性質截然不同的愛國主義。被壓迫、被迫害、被屠殺的國家或人民的愛國主義是正義的愛國主義,而壓迫人、迫害人、屠殺人的國家或人民的「愛國主義」則是邪惡的「愛國主義」,其實質是「害國主義」。遠的例子不用舉了,只舉現代的德國的法西斯和日本的軍國主義侵略者,就足夠了。當年他們把「愛國主義」喊得震天價響,這不是「害國主義」又是什麼呢?

而中國從歷史一直到現在的愛國主義則無疑是正義的愛國主義。我們雖是泱泱大國,那些皇帝們也曾以「天子」自命而沾沾自喜。實際上從先秦時代起,中國的「邊患」就連綿未斷。一直到今天,我們也不能說,我們毫無「邊患」了,可以高枕無憂了。我們絕不能說,中國在歷史上沒有侵略過別的國家或民族。但是歷史事實是,絕大多數時間,我們是處在被侵略的狀態中。我們有多少「真龍天子」被圍困,甚至被俘虜;我們有多少人民被屠殺,都有史跡可考。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中國在歷史上出的偉大的愛國者之多,為世界上任何國家所不及。漢代的蘇武,宋代的岳飛和文天祥,明代的戚繼光,清代的林則徐,等等,至今仍為全國人民所崇拜。至於戴有「愛國詩人」桂冠的則更不計其數。難道說中國人的誕生基因中就含有愛國基因嗎?那樣說是形而上學,是絕對荒唐的。唯物主義者主張存在決定意識。我們祖國幾千年的歷史這個存在,決定了我們的愛國主義。

現在在少數學者中有一種議論說,在中國歷史上只有內戰,沒有外敵侵入,日本、英國等的「八國聯軍」是例外。而當年的匈奴、突厥、遼、金、蒙、滿等族的行動,只是內戰,因為這些民族今天都已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中了。這種說法,我實在不敢苟同。這是把古代史現代化,沒有正視當時的歷史事實。而且事實上那些民族也並沒有都納入中華民族的大家庭中,一個顯著的例子就擺在眼前:蒙古人民共和國赫然存在,你怎麼解釋呢?如果這種論調被認為是正確的話,中國歷史上就根本沒有愛國者,只有內戰犧牲者。西湖的岳廟,遍布全國許多城市的文丞相祠,為了「民族團結」都應當立即拆掉。這豈不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連漢族以外的一些人也不會同意的。我認為,我們今天全國五十六個民族確實團結成了一個中華民族的大家庭,這是空前未有的,這應該歸功於中國共產黨,歸功於我們全體人民。為了建設我們的偉大祖國,我們全國各族人民,都應當像愛護自己的眼球一樣,維護我們的安定,維護我們的團結,任何分裂的行動都將冒天下之大不韙。我們都應該向前看,不應當向後看,不應當再抓住歷史上的老賬不放。

這話說得有點遠了,但是,既要講愛國主義,這些問題都必須弄清楚的。

現在回過頭來再談北大與愛國主義。在古代,幾乎在所有的國家中,傳承文化的責任都落在知識分子肩上。不管工農的貢獻多麼大,但是傳承文化卻不是他們所能為。如果硬要這樣說,那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傳承文化的人的身份和稱呼,因國而異。在歐洲中世紀,傳承者多半是身著黑色長袍的神父,傳承的地方是在教堂中。後來大學興起,才接過了一些傳承的責任。在印度古代,文化傳承者是婆羅門,他們高居四姓之首。東方一些佛教國家,古代文化的傳承者是穿披黃色袈裟的佛教僧侶,傳承地點是在寺廟裡。中國古代文化的傳承者是「士」。士、農、工、商是社會上主要階層,而士則同印度的婆羅門一樣高居首位,傳承的地方是太學、國子監和官辦以及私人創辦的書院。婆羅門和士的地位,都是他們自定的。這是不是有點過於狂妄自大呢?可能有的。但是,我認為,並不全是這樣,而是由客觀形勢所決定的,不這樣也是不行的。

婆羅門、神父、士等等都是知識分子,他們的本錢就是知識,而文化與知識又是分不開的。在世界各國文化傳承者中,中國的士有其鮮明的特點。早在先秦,《論語》中就說過:「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士們儼然以天下為己任,天下安危繫於一身。在幾千年的歷史上,中國知識分子的這個傳統一直沒變,後來發展成「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後來又繼續發展,一直到了現代,始終未變。

不管歷代註疏家怎樣解釋「弘毅」,怎樣解釋「任重道遠」,我個人認為,中國知識分子所傳承的文化中,其精髓有兩個鮮明的特點,一個是我在上面詳細論證的愛國主義,一個就是講骨氣,講氣節,換句話說也就是在帝王將相的非正義的行為面前不低頭;另一方面,在外敵的斧鉞前面不低頭,「威武不能屈」。蘇武和文天祥等等一大批優秀人物就是例證。這樣一來,這兩個特點實又有非常密切的聯繫了,其關鍵還是愛國主義。

如果我們改一個計算辦法的話,那麼,北大的歷史就不是一百年,而是幾千年。因為,北大最初的名稱是京師大學堂,而京師大學堂的前身則是國子監。國子監是舊時代中國的最高學府,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其前身又是太學,則歷史更長了。從最古的太學起,中經國子監,一直到近代的大學,學生都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這也是存在決定意識這個規律造成的。與其他國家的大學不太一樣,在中國這樣的大學中,首當其衝的是北京大學。在近代史上,歷次反抗邪惡勢力的運動,幾乎都是從北大開始。這是歷史事實,誰也否認不掉的。五四運動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雖然名義上是提倡科學與民主,骨子裡仍然是一場愛國運動。提倡科學與民主只能是手段,其目的仍然是振興中華,這不是愛國運動又是什麼呢?

我在北大這樣一所肩負著傳承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的、背後有悠久的愛國主義傳統的學府,真正是如魚得水,認為這才真正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我身上的優點不多,唯愛國不敢後人。即使我將來變成了灰,我的每一灰粒也都會是愛國的。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以我這樣一個懷有深沉的愛國思想的人,竟能在有悠久愛國主義傳統的北大幾乎度過了我的一生,我除了有幸福之感外,還有什麼呢?還能何所求呢?

1997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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