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清華園日記選 心聲

二十一年 八月二十六日

理想不管怎樣簡單,只要肯干,就能成功,「干」能勝過一切困難,一切偏見——這是我讀《新月》「志摩紀念號」任鴻雋譯的《愛迪生》起的感想,長之釋之曰:干者生命力強之謂也。

九月二十一日

今天我忽然想到,我真是個書迷了。無論走到什麼,總想倘若這裡有一架書,夠多好呢!比如游西山,我就常想到,這樣幽美的地方,再有一架書相隨,簡直是再好沒有了。

十月二十二日

科學的目的是得一種徹底的了解。對生命的了解,對宇宙的了解。因為能力的關係,個人不能全部研究,範圍愈小,愈易精到。

十月三十一日

我坐汽車進城的時候,我觀察到幾乎每個人頭上都有頂氈帽,然而又都非常難看。在車窗外面,猛一閃我又看見了一個戴瓜皮帽的。因此想到,氈帽實在是西洋的東西,現在是被中國採用了。同時又有瓜皮帽存在著,實在是一種不調和。就這種不調和實在是人生一切悲劇的起因,再進一步說一句,不調和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不調和的。

十一月七日

今天又到書庫里去。我每次去,看見那幾部法文書,總羨慕得饞涎欲滴,總覺得個人那點書的渺小。我最近對書彷彿生了極大的愛情(其實以前也這樣,不過輕點罷了)。同班中也有幾個書迷,見面時,大部分總是談到書。即如我本學期,買書費佔總費用的三分之二強,不能不算多了。

十二月四日

在看電影的期間,想到——Turgenev 說Hamlet 代表人的懷疑,Don Quixote 代表人的勇往直前的精神。阿Q這兩樣全有。

十二月十日

有信仰就好說,即便信仰而到了「迷」信,也不打緊,最苦的是對任何事都失了信仰的人。

十二月二十八日

我覺得我所認識的朋友夠了解我的實在太少了。人們為什麼一天戴著面具呢?我感覺到窒息。我要求痛快。我並〈不〉是天才,然而人們照樣不了解我,這我還說什麼呢?我大笑罷,我還是大哭呢?

二十二年 一月三日

過午看報,榆關戰啟。晚上就聽人說,榆關失守了。於是,一般人——在享樂完了以後——又談到日本了。這所謂「談」者,不過,罵兩句該死的日本鬼子,把自己的獸性藉端發一發,以後,仍然去享樂。

我怎麼也同他們一樣呢?這些混蛋,我能同他們一樣么?滬戰正酣的時候,我曾一度緊張。過後,又恢複了常態,因為刺戟拿掉了。現在刺戟又擺在你面前,我又只好同他們一樣地想到了日本了,又緊張了。

這樣的人生,又是這樣的我,還能活下去嗎?還配活著嗎?

一月五日

拚命預備考試,同時又感到現在處境的不安定,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下,糊塗地過了一天。

人類是再沒出息沒有的了,尤其是在現在這個嚴重的時期。一有謠言總相信,於是感到不安定。聽了謠言總再傳給別人,加上了自己的渲染,於是別的同我們一樣的人也感到更大的不安定。就這樣,不安定擴大了開去。於是無事自擾,於是有了機會,於是又有人來利用這機會,傻蛋於是被別人耍弄,變得更傻了。

我的原理是——非個人看見的,一切不相〈信〉。

晚上又聽了許多,心緒紛亂。半夜失眠。

一月六日

我最近發見了,在自己內心潛藏著一個「自私自利」的靈魂。開口總說:「為什麼不抵抗呢?」也就等於說:「別人為什麼不去死呢?」自己則時時刻刻想往後退。有時覺到這種心要不得,然而立刻又有大串的理由浮起來,總覺得自己不能死,這真是沒辦法。

二月二十日

近幾日來,心中頗空虛而不安。有煩悶,然而說不出,頗想放縱一個時期。

我討厭一切人,人們都這樣平凡。我討厭我自己,因為自己更平凡。

三月三日

這幾天心緒壞極了——人生反正不過這麼一回事,只有苦痛,苦痛。到頭也是無所謂。說我悲觀厭世嗎?我卻還願意活下去,什麼原因呢?不明了。

家庭,論理應該是很甜蜜。然而我的家庭,不甜不蜜也罷,卻只是我的負擔。物質上,當然了,靈魂上的負擔卻受不了。

三月十八日

星期六沒課,頗覺得閑散。

早晨看Ibsen的Doll''s House ,看Dante ,看Dante別的倒沒覺出來,只覺得味很厚。昨晚同Herr陳談到李義山,說到他是中國象徵詩人。我的趣味是趨於象徵的唯美的,所以便把他的全集借了來。

過午看《紅樓》。原來看到寶玉寶釵提親便不忍再看了。我看到林黛玉的孤獨,別人的瞞她,總動感情。我這次再接著看是拿看劊子手殺人的決心看下去的,但終於把九十七回——黛玉死——隔了過去。

七月一日

今天晚間訪長之,縱談一晚,談到文學,哲學,又談到王靜安 先生的刻苦勵學。長之說:一個大學者的成就並不怎樣神奇,其實平淡得很,只是一步步走上去的。這最少給我們一點興奮劑,使我們不致自甘暴棄。回家後,心情大變。I have gotten refreshment 。

八月十九日

我最近覺到很孤獨。我需要人的愛,但是誰能愛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誰能了解我呢?我彷彿站在遼闊的沙漠里,聽不到一點人聲。「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鄉里的母親。

我的本性,不大肯向別人妥協,同時,我又怨著別人,不同我接近,就這樣矛盾嗎?

九月二日

我近來感到為什麼人都不互相了解。我自己很知道,我連自己都不了解,我努力去了解別人,也是徒然。但是為什麼別人也不了解我呢,尤其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九月二十一日

過午讀Witkop,又感到單字多得不〈得〉了,而且如讀符咒不知所云,德文程度,學過了三年的程度,弄到這步田地,實在悲觀。但這悲觀,不是真的悲觀,我毫不消極,非要幹個樣不行。連這個毅力都沒有,以後還能做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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