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季羨林的清華緣 終生受用的兩門課

專就我個人而論,專從學術研究發軔這個角度上來看,我認為,我在清華四年,有兩門課對我影響最大:一門是旁聽而又因時間衝突沒能聽全的歷史系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一門是中文系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是一門選修課。這兩門不屬於西洋文學系的課程,我可萬沒有想到會對我終生產生了深刻而悠久的影響,絕非本系的任何課程所能相比於萬一。陳先生上課時讓每個學生都買一本《六祖壇經》。我曾到今天的美術館後面的某一座大寺廟裡去購買此書。先生上課時,任何廢話都不說,先在黑板上抄寫資料,把黑板抄得滿滿的,然後再根據所抄的資料進行講解分析。對一般人都不注意的地方提出嶄新的見解,令人頓生石破天驚之感,彷彿酷暑飲冰,涼意遍體,茅塞頓開。聽他講課,簡直是最高最純的享受。這同他寫文章的做法如出一轍。當時我對他的學術論文已經讀了一些,比如《四聲三問》,等等。每每還同幾個同學到原物理樓南邊王靜安先生紀念碑前,共同閱讀寅恪先生撰寫的碑文,覺得文體與流俗不同,我們戲說這是「同光體」。有時在路上碰到先生腋下夾著一個黃布書包,走到什麼地方去上課,步履穩重,目不斜視,學生們都投以極其尊重的目光。

朱孟實(光潛)先生是北大的教授,在清華兼課。當時他才從歐洲學成歸來。他講「文藝心理學」,其實也就是美學。他的著作《文藝心理學》還沒有出版,也沒有講義,他只是口講,我們筆記。孟實先生的口才並不好,他不屬於能言善辯一流,而且還似乎有點怕學生,講課時眼睛總是往上翻,看著天花板上的某一個地方,不敢瞪著眼睛看學生。可他一句廢話也不說,慢條斯理,操著安徽鄉音很重的藍青官話,講著並不太容易理解的深奧玄虛的美學道理,句句彷彿都能鑽入學生心中。他顯然同魯迅先生所說的那一類,在外國把老子或莊子寫成論文讓洋人嚇了一跳,回國後卻偏又講康德、黑格爾的教授,完全不可相提並論。他深通西方哲學和當時在西方流行的美學流派,而對中國舊的詩詞又極嫻熟。所以在課堂上引東證西或引西證東,觸類旁通,頭頭是道,毫無扞格牽強之處。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比較文學,比較詩學。這樣的本領,在當時是鳳毛麟角,到了今天,也不多見。他講的許多理論,我終身難忘,比如Lipps的「感情移入說」,到現在我還認為是真理,不能更動。

陳、朱二師的這兩門課,使我終生受用不盡。雖然我當時還沒有敢夢想當什麼學者,然而這兩門課的內容和精神卻已在潛移默化中融入了我的內心深處。如果說我的所謂「學術研究」真有一個待「發」的「軔」的話,那個「軔」就隱藏在這兩門課裡面。

1997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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