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季羨林的清華緣 清華大學的西洋文學系

從1930年到現在,六十七個年頭已經過去了。所有的當年的老師都已經去世了。最後去世的一位是後來轉到北大來的美國的溫德先生,去世時已經活過了一百歲。我現在想根據我在清華學習四年的印象,對西洋文學系做一點評價,談一談我個人的一點看法。我想先從古希臘找一張護身符貼到自己身上:「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有了這一張護身符,我就可以心安理得,能夠暢所欲言了。

我想簡略地實事求是地對西洋文學系的教授陣容做一點分析。我說「實事求是」,至少我認為是實事求是,難免有不同的意見,這就是平常所謂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我先從系主任王文顯教授談起。他的英文極好,能用英文寫劇本,沒怎麼聽他說過中國話。他是莎士比亞研究的專家,有一本用英文寫成的有關莎翁研究的講義,似乎從來沒有出版過。他隔年開一次莎士比亞的課,在堂上念講義,一句閑話也沒有。下課鈴一搖,合上講義走人。多少年來,都是如此。講義是否隨時修改,不得而知。據老學生說,講義基本上不做改動。他究竟有多大學問,我不敢瞎說。他留給學生最深的印象是他充當冰球裁判時那種腳踏溜冰鞋似乎極不熟練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神態。

現在我來介紹溫德教授。他是美國人,怎樣到清華來的,我不清楚。他教歐洲文藝復興文學和第三年法語。他終身未娶,死在中國。據說他讀的書很多,但沒見他寫過任何學術文章。學生中流傳著有關他的許多逸聞趣事。他說,在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中,他最喜愛的是伊斯蘭教,因為伊斯蘭教的「天堂」很符合他的口味。學生中流傳的逸聞之一就是:他身上穿著五百塊大洋買來的大衣(當時東交民巷外國裁縫店的玻璃櫥窗中擺出一塊呢料,大書「僅此一塊」。被某一位冤大頭買走後,第二天又擺出同樣一塊,仍然大書「僅此一塊」。價錢比平常同樣的呢料要貴上五至十倍),腋下夾著十塊錢一冊的《萬人叢書》(Everyman''s Library)(某一國的老外名叫Vetch,在北京飯店租了一間鋪面,專售西書。他把原有的標價剪掉,然後抬高四五倍的價錢賣掉),眼睛上戴著用八十塊大洋配好但把鏡片裝反了的眼鏡,徜徉在水木清華的林蔭大道上,昂首闊步,醉眼矇矓。

現在介紹翟孟生教授。他也是美國人,教西洋文學史。聽說他原是清華留美預備學堂的理化教員。後來學堂撤銷,改為大學,他就留在西洋文學系。他大概是頗為勤奮,確有著作,而且是厚厚的大大的巨冊,在商務印書館出版,書名叫A Survey of European Literature。讀了可以對歐洲文學得到一個完整的概念。但是,書中錯誤頗多,特別是在敘述某一部名作的故事內容中,時有張冠李戴之處。學生們推測,翟老師在寫作此書時,手頭有一部現成的歐洲文學史,又有一本Story Book,講一段文學發展的歷史事實,遇到名著,則查一查Story Book,沒有時間和可能盡讀原作,因此名著內容印象不深,稍一疏忽,便出訛誤。不是行家出身,這種情況實在是難以避免的。我們不應苛責翟孟生老師。

現在介紹吳可讀教授。他是英國人,講授中世紀文學。他既無著作 ,也不寫講義。上課時他順口講,我們順手記。究竟學到了些什麼東西,我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他還講授當代長篇小說一課。他共選了五部書,其中包括當時才出版不太久但已赫赫有名的《尤里西斯》和《追憶逝水年華》。此外還有托馬斯·哈代的《還鄉》,吳爾芙和勞倫斯各一部。第一、二部誰也不敢說完全看懂。我只覺迷離模糊,不知所云。根據現在的研究水平來看,我們的吳老師恐怕也未必能夠全部透徹地了解。

現在介紹畢蓮教授。她是美國人。我也不清楚她是怎樣到清華來的。聽說她在美國教過中小學。她在清華講授中世紀英語,也是一無著作,二無講義。她的拿手好戲是能背誦英國大詩人Chaucer的terbury Tales開頭的幾段。聽老同學說,每逢新生上她的課,她就背誦那幾段,背得滾瓜爛熟,先給學生一個下馬威。以後呢?以後就再也沒有什麼新花樣了。年輕的學生們喜歡品頭論足,說些開玩笑的話。我們說:程咬金還能舞上三板斧,我們的畢老師卻只能砍上一板斧。

下面介紹兩位德國教授。第一位是石坦安,講授第三年德語。不知道他的專長何在,只是教書非常認真,頗得學生的喜愛。此外我對他便一無所知了。第二位是艾克,字鍔風。他算是我的業師,他教我第四年德文,並指導我的學士論文。他在德國拿到過博士學位,主修的好像是藝術史。他精通希臘文和拉丁文,偏愛德國古典派的詩歌,對於其名最初隱而不彰後來卻又大彰的詩人薛德林(Hölderlin )情有獨鍾,經常提到他。艾克先生教書並不認真,也不願費力。有一次我們幾個學生請他用德文講授,不用英文。他便用最快的速度講了一通,最後問我們:「Verstehewas davon?」(你們聽懂了什麼嗎?)我們瞠目結舌,敬謹答曰:「No!」從此天下太平,再也沒有人敢提用德文講授的事。他學問是有的,曾著有一部厚厚的《寶塔》,是用英文寫的,利用了很豐富的資料和圖片,專門講中國的塔。這一部書在國外漢學界頗有一些名氣。他的另外一部專著是研究中國明代傢具的,附了很多圖表,篇幅也相當多。由此可見他的研究興趣之所在。他工資極高,孤身一人,租賃了當時輔仁大學附近的一座王府,他就住在銀安殿上,雇了幾個聽差和廚師。他收藏了很多中國古代名貴字畫,坐擁畫城,享受王者之樂。1946年,我回到北京時,他仍在清華任教。此時他已成了家,夫人是一位中國女畫家,年齡比他小一半,年輕貌美。他們夫婦請我吃過烤肉。北京一解放,他們就流落到夏威夷。艾鍔風老師久已謝世,他的夫人還健在。

我在上面提到過,我的學士論文是在艾鍔風老師指導下寫成的,是用英文寫的,題目是The Early Poems of Hölderlin。英文原稿已經遺失,只保留下來了一份中文譯文。一看這題目,就能知道是受到了艾先生的影響。現在回憶起來,我當時的德文水平不可能真正看懂薛德林的並不容易懂的詩句。當然,要說一點都不懂,那也不是事實。反正是半懂半不懂,囫圇吞棗,參考了幾部《德國文學史》,寫成了這一篇論文,分數是E(Excellent,優)。我年輕時並不缺少幻想力,這是一篇幻想力加學術探討寫成的論文。如果這就算學術研究的話,說它是「發軔」,也未嘗不可。但是,這個「軔」「發」得並不輝煌,裡面並沒有什麼「天才的火花」。

現在再介紹西洋文學系的老師,先介紹吳宓(字雨僧)教授。他是美國留學生,是美國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的弟子,在國內不遺餘力地宣傳自己老師的學說。他反對白話文,更反對白話文學。他聯合了一些志同道合者,創辦了《學衡》雜誌,文章一律是文言。他自己也用文言寫詩,後來出版了《吳宓詩集》。在中國文壇上,他屬於右傾保守集團,沒有什麼影響。他給我們講授兩門課:一門是「英國浪漫詩人」,一門是「中西詩之比較」。在美國他入的是比較文學系。在中國,他是提倡比較文學的先驅者之一。但是,他在這方面的文章卻幾乎不見。就以我為例,「比較文學」這個概念當時並沒有形成。如果真有文章的話,他並不缺少發表的地方,《學衡》和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都掌握在他手中。留給我印象最深的只是他那些連篇累牘的關於白璧德人文主義的論述文章。在「英國浪漫詩人」這一堂課上,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讓我們背誦那些浪漫詩人的詩句,有時候要背得很長很長。理論講授我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在「中西詩之比較」這一堂課上,除了講點西方的詩和中國的古詩之外,關於理論我的回憶中也是一片空白。反之,最難忘的卻是:他把自己一些新寫成的舊詩也鉛印成講義,在堂上散發。他那有名的《空軒詩》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到我們手中的。雨僧先生生性耿直,古貌古心,卻流傳著許多「緋聞」。他似乎愛過追求過不少女士,最著名的一個是毛彥文。他曾有一首詩,開頭兩句是:「吳宓苦愛□□□,三洲人士共驚聞。」隱含在三個□裡面的人名,用押韻的方式呼之欲出。「三洲」指的是亞、歐、美。這雖是詩人的誇大,知道的人確實不少,這卻是事實。他的《空軒詩》被學生在小報《清華周刊》上改寫為打油詩,給他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第一首的頭兩句被譯成了「一見亞北貌似花,順著秫秸往上爬」。「亞北」者,指一個姓歐陽的女生。關於這一件事,我曾在發表在香港《大公報·文學副刊》上的一篇談葉公超先生的散文中寫到過,這裡不再重複。回頭仍然講吳先生的「中西詩之比較」這一門課。為這一門課我曾寫過一篇論文,題目忘記了,是師命或者自願,我也忘記了。內容依稀記得是把陶淵明同一位英國浪漫詩人相比較,當然不會比出什麼東西來的。我在最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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