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季羨林的清華緣 入清華

我少無大志,從來沒有想到做什麼學者。中國古代許多英雄,根據正史的記載,都頗有一些豪言壯語,什麼「大丈夫當如是也!」什麼「彼可取而代也!」又是什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真正擲地作金石聲,令我十分敬佩,可我自己不是那種人。

在我讀中學的時候,像我這種從剛能吃飽飯的家庭出身的人,唯一的目的和希望就是——用當時流行的口頭語來說——能搶到一隻「飯碗」。當時社會上只有三個地方能生產「鐵飯碗」:一個是郵政局,一個是鐵路局,一個是鹽務稽核所。這三處地方都掌握在不同國家的帝國主義分子手中。在那半殖民地社會裡,「老外」是上帝。不管社會多麼動蕩不安,不管「城頭」多麼「變幻大王旗」,「老外」是誰也不敢碰的。他們生產的「飯碗」是「鐵」的,砸不破,摔不碎。只要一碗在手,好好乾活,不違「洋」命,則終生會有飯吃,無憂無慮,成為羲皇上人。

我的家庭也希望我在高中畢業後能搶到這樣一隻「鐵飯碗」。我不敢有違嚴命,高中畢業後曾報考郵政局。若考取後,可以當一名郵務生。如果勤勤懇懇,不出婁子,幹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到一個郵務佐,算是郵局裡的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了。就這樣混上一輩子,平平安安,無風無浪。幸乎?不幸乎?我沒有考上。大概面試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樣一塊料,於是我名落孫山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才報考了大學。北大和清華都錄取了我。我同當時眾多的青年一樣,也想出國去學習,目的只在「鍍金」,並不是想當什麼學者。「鍍金」之後,容易搶到一隻飯碗,如此而已。在出國方面,我以為清華條件優於北大,所以舍後者而取前者。後來證明,我這一寶算是押中了。這是後事,暫且不提。

清華是當時兩大名牌大學之一,前身叫留美預備學堂,是專門培養青年到美國去學習的。留美若干年鍍過了金以後,回國後多為大學教授,有的還做了大官。在這些人裡面究竟出了多少真正的學者,沒有人做過統計,我不敢瞎說。同時並存的清華國學研究院,是一所很奇特的機構,彷彿是西裝革履中一襲長袍馬褂,非常不協調。然而在這個不起眼的機構里卻有名聞宇內的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另外有一名年輕的講師李濟,後來也成了大師,擔任了台灣「中央研究院」的院長。這個國學研究院,與其說它是一所現代化的學堂,毋寧說它是一所舊日的書院。一切現代化學校必不可少的煩瑣的規章制度,在這裡似乎都沒有。師生直接聯繫,師了解生,生了解師,真正做到了循循善誘,因材施教。雖然只辦了幾年——梁、王兩位大師一去世,立即解體——然而所創造的業績卻是非同小可。我不確切知道究竟畢業了多少人,估計只有幾十個人,但幾乎全都成了教授,其中有若干位還成了學術界的著名人物。聽史學界的朋友說,中國20世紀30年代後形成了一個學術派別,名叫「吾師派」,大概是由某些人寫文章常說的「吾師梁任公」、「吾師王靜安」、「吾師陳寅恪」等衍變而來的。從這一件小事也可以看到清華國學研究院在學術界影響之大。

吾生也晚,沒有能親逢國學研究院的全盛時期。我於1930年入清華時,留美預備學堂和國學研究院都已不再存在,清華改成了國立清華大學。清華有一個特點:新生投考時用不著填上報考的系名,錄取後,再由學生自己決定入哪一個系;讀上一陣,覺得不恰當,還可以轉系。轉系在其他一些大學中極為困難——比如說現在的北京大學,但在當時的清華,卻真易如反掌。可是根據我的經驗:世上萬事萬物都具有雙重性。沒有入系的選擇自由,很不舒服;現在有了入系的選擇自由,反而更不舒服。為了這個問題,我還真傷了點腦筋。系科盈目,左右掂量,好像都有點吸引力,究竟選擇哪一個系呢?我一時好像變成了莎翁劇中的Hamlet碰到了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我是從文科高中畢業的,按理說,文科的系對自己更適宜。然而我卻忽然一度異想天開,想入數學系,真是「可笑不自量」。經過長時間的考慮,我決定入西洋文學系(後改名外國語文系)。這一件事也證明我「少無大志」,我並沒有明確的志向,想當哪一門學科的專家。

當時的清華大學的西洋文學系,在全國各大學中是響噹噹的名牌。原因據說是由於外國教授多,講課當然都用英文,連中國教授講課有時也用英文。用英文講課,這可真不得了呀!只是這一條就能夠發聾振聵,於是就名滿天下了。我當時未始不在被振發之列,又同我那虛無縹緲的出國夢聯繫起來,我就當機立斷,選了西洋文學系。

1997年12月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