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季羨林的清華緣 愛國必自愛校始

是由於因緣和合呢,還是出於一種什麼神力?清華大學竟然誕生在「水木清華」這個地方。「清華」二字連用,中國古代典籍中已有先例,十分確切的解釋也還沒有。我們現在就利用模糊語言的理論,先模糊它一下子。一看到「清華」這兩個字連在一起,立即產生一個印象:清新俊逸,生機盎然。我想,這是人之常情。奇怪的是,將近九十年來的清華學風和校風,我認為,只有這八字可以概括。

先放下我這一套拆字算卦的把戲,談一點實際的問題,說一點實際的經驗和體會。在全國兩座最高學府北大和清華這一個雙子星座中,我在清華待過四年,在北大待了五十二年,我應該說是最有資格談論兩個學校的個性的人。兩個學校當然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永遠革命,永遠向前,重視學術,重視育才,同為我們國家培養了大量優秀人才。但是,兩者間不同之處也異常突出,皎如日星。勉強打一個比喻的話,清華似李白,北大如杜甫,這可以意會而不可言傳,其他的比喻,由讀者自己去打吧。

我現在不是在談北大和清華的對比問題,而是在談清華,特別是清華的「舊影」,北大暫且不去談了。

清華的「舊影」有什麼可談的呢?

在這裡,我必須又要扯遠一點,否則問題就說不明白。我曾應《光明日報》韓小蕙小姐之邀,寫過一篇回憶母親的文章《賦得永久的悔》,題目是她出的,文章是我寫的,形似科舉,宛如八股,因此名之曰「賦得」。題與心合,正中下懷,於是筆走龍蛇,文不加點,一氣呵成,生平快事。此文得到了意外的——其實也是意內的——強烈的反響,得到了最高文學獎,獲得了大量的讀者和愛好者,至今還能接到讀者的來信。其中一封信給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這是武漢大學的兩位研究生寫來的,文筆流利暢達,感情誠摯懇切,可見他們對中國文化和文學造詣之高。他們提出了一個觀點:愛國必自愛母始。這觀點多麼平易近人,但又是多麼石破天驚;多麼明白易懂,但又是多麼切中肯綮。乍讀之下,我的心立即顫抖起來,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我想把這個觀點引申一下:愛國必自小處愛起,必自近處愛起,必自身旁愛起。國家是一個大概念,幾乎是廣闊無垠的。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們之所以愛這個廣闊無垠的國家,存在決定意識,這個愛必有決定之者。籠統說起來,決定之者也並不難找。我們有五千年光輝燦爛的文明,我們對人類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我們有勤勞、勇敢、智慧的人民,幾千年中,我們大都有「邊患」,受到最初是外來民族(今天有的已經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侵擾,甚至屠殺,我們產生了世界、歷史上最多的最著名的愛國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我們這個國家是必須愛的。有這樣的國家而不愛,是違反天理、違反人情的。

但是,正如我在上面所說的,國家這個概念畢竟太大了。我們每天在國家中,我們又往往會感到見不到國家在哪裡。我們能夠見到的,能夠感覺到的往往是我們身邊的人和事。只有感到身邊的人和事可親可愛,才能推而廣之,大到一個城市和一個地區,最後大到國家。這樣產生的愛才真正是摸得著看得見的,才真正是具體的,才真正能持久。愛國必自愛母始,就是一個最好的最具體的例子。

愛國必自愛母始,這一點已經成為事實。愛國為什麼不能自愛校始呢?只要讀一讀這一部《清華舊影》,就必須承認愛國也能從愛校始的。

試讀本書中選入的文章,不管是「校史沿革篇」,還是「清華求學篇」,或是「逝者如斯篇」,篇篇懷舊的對象不同,抒發的感情不同。但是,不管有多少小「異」,卻有一個大「同」。我們寫這樣的文章,絕不是僅僅想「發思古之幽情」,我們回憶「舊影」,我們另有新圖,我們獲得了全新的收穫。我們回憶水木清華,我們回憶良師益友,我們回憶園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我們回憶一切美好的東西,所有這一些回憶帶給我們的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溫馨。我們的母校清華是極端可愛的,由不得我們不去愛她。但是清華是偉大祖國的一部分,西山紫氣,東海碧波,共同成為清華的屏障和背景。這些都是偉大祖國的一部分,由不得我們不愛我們偉大的祖國。愛國必自愛校始。

「難道你們這一部書是只給清華人看的讀的嗎?」我彷彿聽到有人這樣質問了。我敬謹答曰:「不是,絕對不是!」清華非清華人之清華,她是全國十幾億人口的清華,誰也沒有權力把清華據為己有。況且,以中國之大,除了清華外,還有許許多多別的大學,哪一個大學的人不熱愛自己的學校呢?再況且,以中國之大,除了大學以外,還有別的組織機構。除了組織機構以外,還有廣大的人民群眾和廣大的地區。如果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地區和機構,都愛自己的學校,這一些都是極其珍貴的「小愛」。如果清華人以外的人也都讀一讀我們這一本絕非專為清華人所寫的書,他們也都會感受到一種溫馨,一種愛。把這些「小愛」融合在一起,一定會孕育出一種其大無垠的「大愛」,大家共同愛我們偉大的祖國。

1998年7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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