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清華其神,北大其魂

卞毓方

季羨林註定與北大、清華有緣。想當初,他小學畢業,只是一個目光短淺、胸無大志的主兒,臨到報升學志願了,濟南城最好的中學,是省立一中,他嘛,想都不敢想,掂量來掂量去,只等而下之又下之地填了個三流的「破正誼」——用今人的眼光看,已輸在起跑線上。及至高中畢業,叔父讓他投考郵政局,那意思是能混個「郵務生」,這輩子就結了。嘿,孰料人家還看不上他,饗他個「名落孫山」,不予錄取。弄得灰頭土臉,這才掉轉筆來考大學。他這會兒倒像吃了豹子心,老虎膽,國內高校,數北大、清華最有名,他就指定了考這兩家。而且,不考則已,一考驚人,大名同時上了兩家的紅榜,成了雙料狀元。這在當年,是刮遍濟南城茶樓酒肆的新聞,更甭提在他老家清平縣引發的特大轟動;這在今天,在考試製度已經規範化,也逼近老化僵化的今天,已成絕響。

季羨林十九歲進清華,二十三歲畢業,四載寒窗,奠定了百年學業的基礎。1981年,他以古稀之身作《清華頌》,劈頭就說:「清華園,永遠佔據著我的心靈。回憶起清華園,就像回憶我的母親。」季羨林過早失去了母愛,這是他刻骨銘心的痛。所幸還有補償——還有母親般溫暖博大的清華園。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又說:「在清華的四年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難忘、最愉快的四年。在那時候,我們國家民族正處在危急存亡的緊急關頭,清華園也不可能成為世外桃源。但是園子內的生活始終是生氣勃勃的,充滿了活力的。民主的氣氛,科學的傳統,始終占著主導的地位。我同廣大的清華校友一樣,現在所以有這一點點知識,難道不就是在清華園中打下的基礎嗎?離開清華以後,我當然也學習了不少的新知識,但是在每一個階段,只要我感覺到學習有所收穫,我立刻想到清華園,沒有在那裡打下的基礎,所有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1988年,季羨林又作《夢縈水木清華》,他用了八個字,概括心目中的清華校風:清新、活潑、民主、向上。作為說明,他舉了三則例子,那都是有血有肉,有滋有味——

一、新生入學,第一關是「拖屍」。這是英文toss(拋、擲)的音譯,具體做法:凡新生,報到之前必須先去體育館,老生好事者列隊在那裡恭候,他們上來幾個彪形大漢,抓住新生的雙手、雙腳,凌空舉起,反覆搖晃數次,然後拋落在墊子上。當然,什麼危險也沒有,墊子是軟的,拋擲是講究分寸的,如是這般,便算過關,形式大於內容,有點像《水滸傳》里描寫的殺威棒,又有點像政黨幫派入伙結盟的手續,始於羅曼蒂克而止於形而上的神秘。誰要反抗,那是斷然不行的,牆上貼著大字標語:「反抗者入水!」這不是虛聲恫嚇,游泳池的門確實敞開著。季羨林呢,因為有一位山東老鄉保駕(就是與錢鍾書同班的許振德,長得人高馬大,身手也相當了得,是清華籃球隊的隊長),免去被「拖屍」,當時自以為幸運,走了個後門,老年回首,卻不勝惋惜,白白錯過了一次「唯我清華」「咸與清華」的洗禮。

二、敢於同教授開玩笑。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教授月薪高達三四百元大洋,摺合成實物,相當於兩百多袋麵粉,三四萬個雞蛋,財力雄厚,社會地位也高,進則為官為宦,退則坐擁書城,學生等閑難以接近,但這並不妨礙學生以教授為對象,大開其玩笑。譬如拿俞平伯,俞平伯在中文系授課,他常常選出一些古典詩詞,搖頭晃腦地吟誦,一副名士派頭。誦到得意處,乾脆閉上眼,彷彿完全沉浸於詩詞的境界,遺世而獨立,渾不知今夕是何年。驀地,又圓睜了雙目,連聲誇讚:「好!好!好!就是好!」學生們趕緊尖起耳朵,恭聽教授先生解釋好在何處,他那裡卻不管不顧,徑自詠起下一首來了。就是這位俞先生,一天,忽然剃了個光腦殼,大搖大擺地走上講台。這可是太前衛了!帥呆了!酷斃了!學生們立刻有了笑料,數天後,他們在自己主編的《清華周刊》上,登出一則花邊新聞,說俞先生要步李叔同後塵,出家當和尚啦!換在今天,當事人一定大光其火,弄不好還要訴諸法律,討要名譽權。俞先生么,「是真名士自風流」,根本不把茲事放在心上,依舊凈光著頭皮,翩翩然招搖於校園,到了課堂,照舊搖頭晃腦,大讚他的「好!好!好!就是好!」

又譬如拿吳宓,吳宓是西洋文學系教授,天生情種,雅好戀愛。戀愛固然可以產生佳話,但也不斷催生笑話。吳宓有一首詩,開頭說:「吳宓苦愛□□□(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驚聞。」儘管沒有寫出真名實姓,從押韻上看,卻是欲蓋彌彰,呼之欲出,清華人誰猜不出,□□□者,毛彥文也。吳宓還有一組《空軒十二首》,他在授「中西詩之比較」課時,分發給學生,據說,每首影射一位女子——吳宓酷愛《紅樓夢》,這種寫法,令人想起「金陵十二釵詩謎」。吳宓如此泛情,學生們豈甘寂寞,未幾,《清華周刊》又有精彩表演,一位學生把吳宓組詩的第一首,今譯為:「一見亞北貌似花,匝著秫秸往上爬。單獨進攻忽失利,跟蹤盯梢也挨刷。」下面三句,季羨林忘記了,末一句是「椎心泣血叫媽媽」。按,「亞北」者,亞洲之北也,喻指歐洲之南,即「歐陽」,此乃外文系一位女生的姓(全名歐陽採薇,歐陽修三十二代女孫);此譯本一出,立刻風靡清華園,其轉載率、火爆度,遠勝過現今手機簡訊流傳的那些博人一笑而又笑不出品位的段子。吳先生遭此開涮,就像時下緋聞旋渦中的明星,不以為惱,反若中了大獎,爾後有了得意或失意的情詩,照樣拿出來和學生分享。

三、智育與體育並進。清華源於庚子賠款,源於一場喪權辱國的災變,因此建校之初,就提倡「知恥而後勇」的奮發精神,特點之一,是於智育之外,格外注重體育。當時有一條硬性規定:凡體育考試不及格的,不能畢業,更不能留洋。這在其他學校,是未與聞的。拿我們熟悉的聞一多和梁實秋來說,就差點絆倒在游泳池邊,兩位才子,跑跑跳跳還湊合,一入水,就成了鐵牛兒李逵,只有手忙腳亂、拚命掙扎的份兒,怎麼辦?為了順利赴美,不得不大練特練「浪里白條」張順的那一套水上功夫,搶在畢業之前達標。比較起來,吳宓就沒有那麼走運了,他跳遠跳遠,跳而不遠,一測再測,皆不及格,沒奈何,只得推遲半年畢業,留下單練這一項「陸上競技」。正因為如此,在季羨林讀書的那幾年,他回憶:「學生一般都非常用功,但同時又勤於鍛煉身體。每天下午四點以後,圖書館中幾乎空無一人,而體育館內則是人山人海,著名的『鬥牛』(筆者:一種籃球遊戲)正在熱烈進行。操場上也擠滿了跑步、踢球、打球的人。到了晚飯以後,圖書館裡又是燈火通明,人人伏案苦讀了。」

1935年,季羨林得母校清華的栽培,赴德留學。1946年回國,又承清華教授陳寅恪的引薦,進了北大。季羨林曾經奇怪:「寅恪師為什麼不把我介紹給清華,反而介紹給北大呢?」這件事,他在有機會動問的時候,沒有開口,如今恩師已逝,想問也無從了,只好永世存疑。

季羨林執教北大,迄今已屆六十年。他對清華的依戀,已如前述。那麼,他對北大又是一番什麼情思呢?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季羨林發表了一篇短文:《我看北大》,內中有對於這個問題的歸納。他對北大的認識是古董而又新潮的,就說這歷史,他說:「如果我們改一個計算辦法的話,那麼,北大的歷史就不是一百年,而是幾千年。因為,北大最初的名稱是京師大學堂,而京師大學堂的前身則是國子監。國子監是舊時代中國的最高學府,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其前身又是太學,則歷史更長了。從最古的大學起,中經國子監,一直到近代的大學,學生都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抱負,這也是存在決定意識這個規律造成的,與其他國家的大學不太一樣。在中國這樣的大學中,首當其衝的是北京大學。在近代史上,歷次反抗邪惡勢力的運動,幾乎都是從北大開始。這是歷史事實,誰也否認不掉的。五四運動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雖然名義上是提倡科學與民主,骨子裡仍然是一場愛國運動。提倡科學與民主只能是手段,其目的仍然是振興中華,這不是愛國運動又是什麼呢?」繞了這樣一個大彎子,袖裡藏的是什麼樣的乾坤呢?這就是我們期待的答案。季羨林說:「我在北大這樣一所肩負著傳承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的,背後有悠久的愛國主義傳統的學府,真正是如魚得水,認為這才真正是我安身立命之地。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我身上的優點不多,唯愛國不敢後人。即使我將來變成了灰,我的每一個灰粒也都會是愛國的。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以我這樣一個懷有深沉的愛國思想的人,竟能在有悠久愛國主義傳統的北大幾乎度過了我的一生,我除了有幸福之感外,還有什麼呢?還能何所求呢?」

2006年元月,筆者動手寫作季羨林傳記,其間一個絞盡腦汁的難題,就是如何把握傳主的風格。你可以強調他的淹博,他的樸實,他的勤奮,他的溫和而倔強,洒脫而嚴謹,清澈而幽默……但是,說來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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