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的小世界 雨衣人

回到新加坡,驚聞志峰兄逝世了。他的英俊瀟洒的形象,至今還是活生生。不過,志峰兄一生可說得上多姿多彩,不枉此生。

三十年前,他常到我們家來座談,每次都帶來一些想不到的禮物,印象深刻的是那回送給我們一隻小黑熊,胸口有塊白斑,像小孩一樣頑皮,可愛之極。長大後,我們常和它打摔跤,後來力氣越來越大,父母親再也不放心,把它送給動物園,讓我們傷心了好一陣子。

起初只知道志峰兄是個普通的印尼華僑,混熟了才知他極富有,又是大學生,對中國文學亦有研究,而且擅於寫舊詩,真是失敬得很。

家父亦好此道,所以志峰兄一坐就是數小時,我們聽不懂詩詞的奧妙,只會玩他帶來的禮物。現在想起來真後悔不親聽教誨。

有一回,他又拿了兩尾彩色繽紛的鯉魚相送,家父外出,他閑著無聊,就給我們兄弟講《白秋練》的故事。

他口才好,形容得那條魚精活生生地,不遜蒲松齡的口述,也啟發了我們對《聊齋》的愛好。

當時,志峰兄二十多歲,尚未娶親,他的朋友說他頭腦有毛病,對婚姻有恐懼,死守獨身主義。

志峰兄的理論是:「女人嘛。纏上身後每天相對,總會看得厭的。」

他自己住在一座大洋房裡,花了不少錢裝修,但從來不讓朋友上他的家。

友人不死心,一定要為這間屋子加上個女主人,紛紛介紹少女給他做老婆。

「想喝杯牛奶何必養一頭牛?」志峰兄笑著說:「一個人清清靜靜多好。」

直到有一天,志峰兄病了,他的好友見他幾天不上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帶了醫生衝進他的房,才看到整座屋子布置得像好色埃及法老的皇宮。

據他的老管家說:他主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晚都換新女朋友,有時還不止一個,五六人成群結隊的。奇怪的是,第二天,她們走出來時,沒有一個愁眉苦臉的,都是心滿意足。

至於說志峰兄為什麼不結婚,這並非他沒有這個念頭,只是他有雙重性格,一方面放蕩不羈,一方面卻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認為結過一次婚後就不能再娶。

原來志峰兄十七歲的那年,他父親在他們普寧的鄉下為他娶了個大他幾歲的老婆。這女人性慾極強,志峰兄雖然年輕力壯也吃不消她,產生了自卑感。

有一回,他父親派他到外面去做生意,卻又是生龍活虎,比其他的人了得。

回家後,他找了要再讀書的借口,跑到油頭,接著偷偷溜到印尼去投靠他的叔父。叔父開的是橡皮工廠,擁有許多樹膠園,割樹膠卻是女工,皆於黎明出發收割,志峰兄當然也跟著去了。

她們卻讓他擺平,工作的效率日漸減低。當女工一個個大肚子去告密後,他叔父把志峰兄趕出樹膠園。志峰兄到處流浪,做做雜役,給他半工半讀地念完萬隆大學,他精通印尼文和荷蘭語,考試都是第一名,閑時上教堂,也念念不忘中國文學,吟詩作對。

受過樹膠園教訓之後,志峰兄雖然重施故技地應付女同學,但是已變成有原則,那便是永遠要穿雨衣登場。

「衣服穿慣了,就是身體的一部分,雨衣也是一樣的。」志峰兄說。

但是,他的朋友不知道他在胡扯些什麼,只覺得這個虔誠的教徒很古怪。同學之中,有個是高官的兒子。

志峰兄搭上這關係做起生意來,不出數年給他賺個滿盆滿缽。

志峰兄一直進行他的秘密遊戲,有一天,他忽然間停止了一切活動,自己寫了立軸道:

白髮滿頭歸不得,

詩情酒興意闌珊。

大家以為他是機關槍開得太多,但真正的原因,是他聽到了髮妻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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