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終於拋開那些黑暗的想法時,發現阿黛爾正在查看傑克辦公桌里的東西。
「我還是覺得,」阿黛爾一邊說,一邊專心地看著最上層抽屜里的東西,仔細翻找,「我們可以在這裡找到一些……能幫助我們的東西,或許是鑰匙,或者其他什麼。」
她開始害怕了,已經難以保持平日的泰然自若。她將筆和便利貼推到一邊,把手伸進抽屜底處,動作變得更加慌亂。
「你到底在找什麼呀,阿黛爾?」特雷西揚聲問道。她也開始慌亂了嗎?「是研究報告嗎?你以為裡面有些什麼能讓你出人頭地嗎?阿黛爾,我擔心你還沒意識到,所以提醒你一下,如果你死在荒山上的這所房子里,就沒機會出人頭地了。等等——或許我說錯了。我想你現在可以寫本書,待身故後出版。」她想了想,「事實上,也許那才是讓你功成名就、發家致富的捷徑——被囚禁於變態之屋期間寫一本書。」
特雷西又轉向我,說:「薩拉,你何不也寫一本?寫你以前如何意外救了我們,然後又如何千方百計地成功將我們弄回原處的故事。」
阿黛爾停下手,抬頭說道:「等等,特雷西,據我的了解,如果不是薩拉,你們現在仍是傑克的囚徒,此時坐在這張桌邊的人也不會是我,而是傑克。」說完,她站起來,迅速從桌邊走開。
我看著阿黛爾,感覺到她眼中露出一絲同情。她是想幫我解圍嗎?
「事實上,阿黛爾,」特雷西回擊道,「你沒看到嗎?我現在還在這裡,而且這也得感謝薩拉。我無論如何還是回到這裡來了,所以中間那十年也許一點屁用都沒有。看起來,我很可能會死在這棟房子里。」
我感到自己血色漸失。我原以為特雷西已經快要原諒我了,以為我們一起查案能撫平我們的舊傷。看來我大錯特錯了。在眼前形勢的壓迫下,她的真正感受似乎已經被逼了出來。
我知道,特雷西以為我逃脫後沒有為她們請求援助。她告訴媒體,如果不是警方嚴加盤問,我會永遠丟下她們不管,因為據她所知,我已經在樓上待了好一段時間,在她們被救前,我已經離開地窖整整六天。在那六天里,傑克很可能輕鬆解決掉她們,以掩蓋他的罪行。
特雷西錯了。事實上,我有去搬救兵。
要解釋當時的狀況非常簡單,但我一直無法談論我是如何逃出來的,也未曾試著對特雷西的指控進行辯解。我以前從沒向任何人談過此事,包括我的母親、吉姆,還有西蒙斯醫生。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每當他們試圖引導我談論時,我的緊張症便會發作。
我感到恐慌漸漸襲來,但我也明白,如果我表露出這種癥狀,只會讓特雷西更加蔑視我。我仍然是可憐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受害者。特雷西不僅勇敢地面對過去,還對其進行轉化利用,將自己那段痛苦的經歷鎖在心門之外,並用它來促進一種理念——一種現代社會迫切需要的理念。她沒有時間,也不會同情那種不知道和她一樣從苦難中找尋人生意義的人。
如果我要解釋,就趁現在,否則永遠沒有機會,也可能沒有時間了。也許諾亞和傑克的人此時正在外面,但我希望特雷西能夠了解這件事。
我走到傑克的書桌邊。我在刑架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時,常看他坐到桌邊,然後在筆記本上潦草地書寫著什麼。奇怪的是,這張桌子竟成了為我帶來平靜的象徵,我知道每當他開始寫東西時,我至少便可喘息片刻,當天也不會再受折磨。
我拉出巨大的橡木轉椅坐下來,感覺自己像小孩子坐在大人的椅子上,整個人都陷了進去。但奇怪的是,我覺得坐在椅子上也許能給予我說話的力量。
我看著特雷西,她仍然不肯看我;我再看看阿黛爾,她正認真地觀察著我,從眼神里看不出她的任何想法;接著我向克里斯汀看去,她已經停止哭泣,窩在窗椅上,眼神遊離地望著前方,拿著不知從哪裡找到的紙巾,擦著眼淚。
最後,我拿起桌上的華特曼牌鋼筆,開始以平穩的節奏拔下筆帽再蓋上。我等待著,希望特雷西最後會打斷我的這個動作,轉過來看我。她必須轉過來看我。
特雷西果然慢慢轉過身面向我,從染黑的劉海下窺望著我。這時,我才開始猶豫地解釋那天發生的事。我喉嚨發乾,但我必須逼自己說下去。
在地窖里的最後幾個月,我努力讓傑克相信我已經完全接受了他的思維方式。我是在操控他,正如我知道他也在操控我一樣。我明白傑克總有一天會測試我,只是不知道他會怎麼測試。他已經多個星期以不同方式對待我,他不再定期折磨我,只會空洞地嚇唬我。他假裝很珍視我,幾乎……幾乎像是在愛我。
我知道,如果傑克相信我已對他言聽計從,也許會更放鬆對我的控制,還可能會叫我出門幫他辦雜事,甚至有可能帶我離開房子。
那天,他終於打開門,也就是此時將大家困在這裡的那扇門。
傑克打開門。我獲得許可,赤身裸體地站到打開的門前。我渾身疼痛,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身體十分虛弱。但是,在我面前……是一扇敞開的門啊。
我看著前方,傑克就站在我身後,他呼出的氣息噴在我後頸上。我看到了穀倉,穀倉前的院子和傑克的車。我穩穩地緩步走出門口,希望能與傑克拉開一臂之遠,這樣他便無法輕易將我拽回去。當時,我神思恍惚。
傑克告訴過我,我可以看到她。他信守了承諾。在穀倉門邊的地面上,有一具用骯髒的藍色防水布隨意包裹著的、無生命的纖長身體。我只能看見防水布一端有一塊浮腫的、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肉。是人腳。
我已經哀求傑克好幾個月,求他讓我看看詹妮弗的屍體。我需要向她道別,我認為那是他會願意為我做的唯一事情。現在,她就在那裡。當我看到從防水布下伸出來的皮肉,見到他為我挖掘出來讓我看的屍體時,我突然再也不想看她了。我瞬間明白了詹妮弗的屍體對我的意義——一切已經終結。我已經看夠了。
與此同時,我也沒辦法清楚地思考,不知道是否應該再多花點時間,讓傑克相信我的忠誠。如果我沒有那麼餓,沒感到那麼痛,也不害怕在穀倉前看到的那具屍體,也許我的身體也不會對突然品味到的自由,以及新鮮空氣碰觸肌膚時帶來的愉悅感覺做出本能的反應。那一刻,我的內心深處彷彿著了火,我只想逃跑。於是,我心一橫,突然拔腿狂奔,也不知雙腿哪來的力氣。傑克肯定以為我會很害怕,不敢大膽迅速地做任何事情,因為他頓了一下才來追我。
我知道,如果被他抓到,之前四個月的辛苦努力將付之東流,他永遠不會再相信我,我也永遠不會再有機會。成敗在此一舉。
我拚命地奔跑,幾乎立即就累得氣喘吁吁。我的肌肉已有三年沒有正常拉伸,因此十分虛弱。我的雙腿幾乎撐不住我,更別提帶我逃離他的追擊了。但是恐懼推動著我,我從他身邊狂奔而逃。但傑克早已為這種情況做好準備。他迅速行動起來,在我身後急追。
那一刻,整個世界變成了慢動作,我彷彿在穿越濃稠的糖漿,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我還聽到了他在我身後追趕的腳步聲,他踩斷每根樹枝,雙腳重重踩在地面上,一定在地上留下了一個個凹陷的腳印。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強壯。
我的肺希望我放棄,我幾乎已無法再呼吸。我的四肢已經失去知覺,但我知道它們還在移動,因為傑克還沒有抓住我。我跑過車道轉彎處,向山下奔逃。我看不到路的盡頭,但能感覺到它還在前方很遠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已經無處可逃,這件事很快便會結束。但我也知道,我的求生意志非常頑強,他心中卻儘是邪惡。
我又跑了一百碼。後來回想起來,那簡直就是奇蹟。我差不多已經逃脫,但體力漸漸不支;而傑克則是怒不可遏,所以一直窮追不捨。
幾秒鐘後,我便被傑克緊緊抓住了右臂。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我明白過去三年遭受過怎樣的痛苦與折磨,知道這下將受到殘酷得多的懲罰。
我可以從自己的聲音中聽出這點,那聽起來更像是野獸的號叫,而不是女孩發出的聲音。完蛋了,我將永遠飽受凌虐。那一刻,我沒有能力去反思被自己失掉的機會,也沒有時間去懊悔。但在後來的許多個小時里,我將感受到錐心的痛楚,明白自己因一時衝動而功虧一簣,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傑克抓著我,將我甩到肩上。我被徹底擊垮,身子立刻癱軟下去。我心想,自己這輩子已經完了。我只希望自己還殘留著一點意志力,能徹底遁世,抽離即將遭受的痛苦。
在那些年裡,我已經漸漸培養出讓心緒遊離遠方的能力,不再去預測疼痛的到來或者緩解,讓一切成為一個連續體。每一刻都是一樣的,所有的感覺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殆盡。抽離,我告訴自己。
傑克將我拖進穀倉。對新環境的全然陌生感讓我慌亂起來。然後,我用意志力讓自己抽離,不許自己有感覺,不去理會周圍的一切。我進入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