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幾天後,我和特雷西飛到伯明翰。我們在那裡租了一輛車,沿著一條四車道的高速公路開了數個小時,最後來到一個美國小鎮的中心。這裡分散坐落著農民居住的合作公寓,半廢棄的商業區,還有海外退伍軍人開設的郵局。回到南方的故鄉,特雷西似乎很放鬆、很開心。

或許因為心情好,特雷西忍受了我的許多怪癖。當她用力關上後車廂時,我會嚇到驚跳。我有條不紊地數我的行李,檢查手機,再三看皮夾里的信用卡,系好安全帶,而且還要拉三遍,以確認安全帶沒問題。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對特雷西這個司機指手畫腳,彷彿我們在參加德比賽馬大賽一樣,緊張地瞄著所有其他騎手,生怕他們把我們擠出路面。

特雷西選擇將這一切視作笑話,對此我感激不盡。我能想像得到,和我一起旅行一定很討厭。可我如果不用西蒙斯醫生所謂的應對機制,我的焦慮感就會飆升,最後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我需要完成清單上的所有事項,才能平復心緒。火爐關了,前門鎖了,鬧鐘也設定好了。

六月的亞拉巴馬州出乎我的意料。當然,這裡悶熱潮濕。但這沉重的濕氣壓得人真想遁地而逃。我將車裡的冷氣調到最高,就像特雷西將收音機的音量轉到最大那樣,我想她是為了避免和我說話。

我們打算直接開到西爾維婭的父母家,他們住在亞拉巴馬州東南角塞爾瑪附近柏科轉運站的小鎮。

當我們終於到達時,發現這座小鎮死氣沉沉。大街兩旁排列著大蕭條時代的古雅紅磚建築,已經褪色,除了窗戶上張貼的「出租」招牌之外,什麼也沒有。小鎮中央有個銀行,我們還經過了一個郵局、市政廳和一個連鎖藥房。每個停車場的車子不超過兩輛。有一家小餐廳雖然掛著「營業中」的牌子,透過窗戶卻能看見椅子都翻放在桌上,燈也沒開。

「這裡的人都以什麼為生呢?」我凝視著空蕩蕩的建築說道。

「有野心的都跑去製造冰毒了,其他人則吸毒,抑或跑到鎮上新區的快餐店打工。歡迎來到美國的別樣地區。」

我們繞過街角,行駛到一條岔路上。路上空無一人,但特雷西肯定地對我說,到了星期五,這裡的人就會很多,因為這條路直通墨西哥灣的海灘。

我們按照GPS導航指示,來到一間磚砌的農舍前。房子坐落在綿延起伏、混合種植著棉花和牧草的農地中央。我們開上車道,那其實就是一條淺紅色的泥沙路。下車時,太陽再次烘烤在我身上,真希望穿的是比灰色棉褲和白色亞麻襯衫更輕薄的衣服。

我才踏出第一步,便聽到特雷西喊道:「當心!」我低頭一看,看到一座巨大的蟻丘,比我平生見過的大七倍,足足有一英尺高。我俯身研究瘋狂地爬來爬去的蟻群,有些扛著細小的白色物體,有些停下來與同類輕快地碰觸,然後繼續趕路。

「是火蟻。」特雷西說。我做了個鬼臉,小心翼翼地繞過蟻丘。

我們事先並未打電話,因此不知道西爾維婭的父母是否在家,不過我們知道他們是農民。正如特雷西所說,由於南方的炎熱,農夫們必須提早收工。

現在是四點鐘,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

我們敲了敲門,立刻聽到裡面有人應門。一個六十歲出頭的男人打開門。我發現門並未上鎖。男人像是剛從午覺中醒來,因為他身上穿著牛仔褲、白色T恤,光著腳站在我們面前。我好希望他能邀請我們進屋,我能感覺到屋內的冷氣有多麼清爽宜人,讓人不禁想進屋去。

「有什麼事嗎?」男人用友善客氣的語氣問道,但沒表現出歡迎的意思。他肯定以為我們是來推銷東西的,但未顯出一絲粗魯無禮。而且他似乎對特雷西的奇怪打扮並不在意,儘管她臉上的釘環在明媚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特雷西率先說道:「鄧納姆先生,我們是為您的女兒而來的。」

男人立即露出茫然恐懼的神色,我想他肯定以為我們是來報喪的,連忙插話道:「她很好,先生。」老先生臉上立即露出輕鬆的表情,「呃,至少我們希望她很好。其實我們並不認識她,但我們想聯繫上她,我們需要問她一些問題。」

「她是不是惹上什麼麻煩了?」老先生痛苦地問。

我的心都要碎了。

「不……不是,先生,據我們所知沒有,她可能只是……目睹了一些事情。」

「一些她丈夫做過的事嗎?」他用粗啞的聲音說道。

我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收緊,擔心他會哭。

「確實和他有關。」我說,「但我們現在無法多談細節。」這也算是實話。

「你們是警方的人嗎?」他斜眼看著特雷西問。

「不是,不完全是。」特雷西回應道,「不過警方……知道我們在調查。」

他仔細打量我們,好像這時才注意到特雷西部分剃光的頭,湊上去看了看。不過,老先生只遲疑了片刻,便邀請我們進屋了。

「艾琳,」老先生用輕快的腔調喊道,「我們有客人來了。」

我們肯定攪動了他的痛處,但他卻親切地對我們微笑。我本能地喜歡上了這個老先生。這種男人怎麼會有嫁給傑克·德伯的女兒?

他的妻子到門口迎接我們,邊走邊在圍裙上擦手。我們做了自我介紹,但都沒有用真名。

「什麼?丹竟然讓你們站在外面曬太陽?!快進來,姑娘們!進來坐。」

我們走進明亮的客廳,坐進大花布沙發里。滿屋的地毯給人一種置身於子宮的感覺,完美的空調將這裡變成一個小小的生物圈。整潔的客廳飄著室內除臭劑淡淡的人工清香。

我十分困惑,我原以為西爾維婭出生自一個破碎或有家暴問題的家庭,而不是來自美國鄉村小鎮的溫暖人家,因為從小自尊受到踐踏,才會容易受傑克這種人的毒害。

丹·鄧納姆轉向滿臉期待地看著他的妻子。

我突然希望我們沒有跑來打擾這對善良的夫婦,女兒的不知去向顯然讓他們十分傷心,就像那些年我的父母一樣。我望著特雷西,知道她也有同感。這對夫婦也是傑克·德伯的受害者,儘管受害的方式不同,但本質一樣。

丹開始說道:「艾琳,她們是來談西爾維婭的。」他又急忙補充說,「她沒受傷。不過她們想找女兒問些問題,她們認為我們女兒也許目睹了一些事情。」

「呃,」艾琳挺起身望著遠方說,「請原諒我們也幫不上忙。她最近也不太和我們聯繫。」

丹幫她把話接下去說:「事實上,她離家去參加那個宗教團體已經七年多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跑那麼遠,我們這附近也有很多宗教團體,畢竟這裡是基督教盛行的地區。」

「西爾維婭是怎麼……她怎麼會跑那麼遠參加那個宗教團體的?」

丹嘆了口氣,說道:「都是電腦害的。我們家沒有電腦,她就經常到鎮上的圖書館去用幾個小時。」

「她是在網路上找到那個團體的嗎?」我驚訝地問。

丹點點頭,「西爾維婭一旦下定了決心,誰也攔不住她。她離家時已經二十歲,我們已經難以管束她的言行。」他搖了搖頭,「我本來希望她至少讀完大專。」

「她主修什麼專業?」特雷西問。

艾琳嘆了口氣,說:「宗教。那時她一心撲到宗教上,我看得出她越陷越深,對那個年齡的女孩似乎不是很健康。可你也知道,每個人都必須找到自己的路,你無法替他們生活。」

「但也太走火入魔了。」丹接著說,「成天祈禱、參加宗教復興活動和教會內部活動等諸如此類的事情。起初我還以為她愛上斯威特沃特那個年輕牧師了。他雖然是個牧師,人卻不錯。」丹勉強擠出笑容,「可那個牧師後來娶了來自安達魯西亞的蘇·坦娜瓦爾。」

丹和艾琳各自望著不同的方向,思念他們的女兒。我不知道西爾維婭在圖書館的電腦上究竟找到了什麼。

接著,艾琳拉回思緒,說:「我真是太失禮了。兩位小姐一定是大老遠從城裡跑來的。我能邀請你們留下來吃晚飯嗎?」

在我感謝艾琳的盛情時,特雷西幾乎難以察覺地朝我輕輕點了下頭。

趁艾琳準備晚餐的空當,丹帶我們簡單參觀了農場。我們步入依舊酷熱的空氣中,探索西爾維婭成長的地方。我希望能感受到與她的共通之處,看看她童年生活的田野,她憧憬未來的地方。

我和特雷西遙望連綿起伏的山丘時,丹掏出隨身攜帶的一把小折刀,撿起一根棍子削起來。他埋著頭,全然無視地平線上逐漸沉落的美麗夕陽。最後,他終於開口了。

「我們家西爾維婭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學校說他們給學生出的標準測驗從來沒有人考過那麼高的分數,而且她性情溫和、樂於助人、充滿愛心,與周圍的人相處得都很開心。但到了青春期,她整個人都變了。人們都說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會這樣,我們卻不信,總覺得她會上個好大學,住在紐約那種大都市,或者甚至是歐洲。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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