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特雷西的故事是在那幾年裡慢慢地一點點浮現出來的。我將那些小片段拼湊起來,其中大多是特雷西在地窖中感到心情格外低落無助的時候透露出來的。絕大多數時候,她都竭力將自己與我們隔離開來。我想,她的腦海是她逃避傑克和我們的一片私密領域。特雷西無比擔心她透露給我們的絲毫信息會被當作傑克控制她心智的工具。那是他們兩人之間的智謀戰爭。

傑克總是利用詹妮弗來對付我,因此他並不需要依賴我對過往的記憶,至少在詹妮弗還活著時不需要。因此,我當時並不明白特雷西的風險有多高,也不明白將過去的生活妥帖封藏對於她有多重要。

我在被囚禁的最後幾個月里,犯了一個讓我付出慘痛代價的錯誤。然而,我們畢竟在一起相處過很長時間,對她以前在外面的生活不可能一無所知。

特雷西出生於新奧爾良,她的母親生她時還是個十八歲的高中輟學生,而且還吸食海洛因,受盡了吸毒的所有痛苦與恐懼。她們母女倆曾住在艾利笙廣場上克里奧耳式聯建房一樓的髒亂公寓里。公寓看起來就像一個剝落的蛋糕,一個在工作台上放置過長時間的蛋糕。形形色色的男人在公寓里進進出出。

特雷西五歲時,弟弟本在公寓里出生。待在角落裡的特雷西目睹了弟弟的出生過程。她看到媽媽生產時吸了一大口海洛因,毒品的麻醉效果非常強烈,連本的頭出來時,她也沒有動一動。孩子能存活下來簡直就是個奇蹟,兒童保護處的人將世界的這個小角落完全遺忘就更是奇蹟。顯然,新奧爾良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還有很多混亂問題等待處理。經過簡短草率的面談後,社工便扔下這一家人離開了。

多年來,弟弟是特雷西在家中唯一的感情寄託。她曾傾盡所有力量來維持姐弟倆的生活。母親被毒品折磨得憔悴不堪,很少吃東西,對他們幾乎不聞不問。家中可吃的東西本來就不多,肯定不夠餵養兩個孩子。於是,特雷西跑到新奧爾良的街頭,打算構建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在任何其他城市,這也許無法做到,但是在新奧爾良,另類的生活方式具有一種全新的意義。

特雷西漸漸融入了街頭賣藝的文化世界中,同一群為了生計而輟學的中學生和期望被發掘的街頭藝人混在一起。他們為滿大街的遊客表演節目,以求糊口。特雷西和本成為藝人中的吉祥小孤兒;相應的,藝人會保護他們免受城市夜生活的恐懼侵擾。

特雷西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她學會了十八般武藝——魔術、雜耍和特技。此外,她在講故事方面也頗有天賦。她的早熟吸引了不少遊客和街頭表演者。其他藝人還在法語區的一條後巷特別為特雷西搭建了一個檯子。她會站在台上,為台下聚集的觀眾朗誦詩歌或講故事。有時候,在觀眾散去時,特雷西會無意間聽到某人的妻子說,他們應該打電話給某人,叫某人來收養她。特雷西以前老是幻想某個富有的遊客會愛上她和她的弟弟,然後幫助姐弟倆脫離這痛苦而拮据的生活。

有時候,他們徹夜待在法語區,本睡在小巷中一堆破舊的臟毯子上,但始終保持在特雷西的視線中。特雷西看著那些拖著沉重的腳步歸家的醉鬼,還有接完客漫步回來的妓女。那些女人她大都認識。黎明前夕,這座城市終於安靜下來,只有在那時,特雷西才會抱起睡眼惺忪的本,踏著沉重的腳步回到他們臟污的公寓。他們的母親從來不過問他們的事情。

特雷西很少去上學。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逃避責任的官員和不堪重負的兒童保護服務處社工一樣,也嫌麻煩放棄她了。但是,特雷西像瘋子一樣熱愛讀書。她總說自己是個自學成才的人,我也從未見過比她更完美的自學例子。波旁街上一間二手書店的老闆會借書給特雷西看,條件是她看完要及時歸還。她什麼書都看,從《簡·愛》到《陌生人》,再到《物種起源》。她在城市的人行道上消磨漫長的時光,周圍的吵嚷和氣味都被她拋之腦後。

特雷西和本靠一天賣藝得到的銅板勉強過活,他們還會撿遊客扔掉的帶餡煎餅充饑,或者等街角的異裝癖酒吧結束營業後,去討要剩菜剩飯。特雷西性格十分堅強,而且似乎一直都是這樣。有了一點余錢後,她甚至還會給她母親一些,至少這樣可以讓她保持安靜,不來煩他們姐弟倆。

特雷西進入青少年時期後,她的街頭夥伴慢慢變成了與她年紀相仿的孩子,一群哥特式打扮的野孩子。他們喜歡身穿黑衣,將頭髮染成暗紅、紫色或黑色,脖子上掛著有粗重首飾的黑色皮圈,指頭上戴著鑲著血紅色假寶石的戒指,穿孔的耳朵上垂著鍍銀骷髏或十字架。諷刺的是,特雷西最喜歡的是埃及象徵永生的T形十字章。

有些孩子開始染上毒癮。因為母親的痛苦遭遇,特雷西沒去沾染那東西。她會喝點酒,惹點小麻煩,但不至於使她被關進監獄而無法保護弟弟。

那時候,本已經開始上台表演,而且是一個很有天賦的雜技演員。他與法語區的一位老前輩成了朋友,老前輩向他傳授技藝。有時,本能掙到整整十塊錢。然後,他們就去酒吧點一大盤炸薯條和兩杯半品脫的啤酒。那時的日子過得非常滋潤。

可惜的是,新奧爾良的酒吧龍蛇混雜,異性戀、同性戀、變性人,舞蹈、鞭笞、虐待遊戲,五花八門,花樣繁多。我想,處在特雷西異常的生活軌道上,她無可避免地漸漸會傾向於這座城市更為黑暗的一面,也就是觀光巴士避開的那些部分。特雷西最喜歡去的酒吧沒有招牌,只有一扇黑門,時常能聽到九寸釘、TKK和Lords of Acid等樂隊的工業音樂從裡面傳出來,門邊的黑牆隨著音樂的律動而振動著。

拉開大門上生鏽的鉸鏈,門嘎吱嘎吱地打開後,裡面是像黑洞一樣的穴屋,縷縷煙霧向外飄入夜空。那些身上有各種疤痕的保鏢都認識特雷西,會開門讓她進去。

後來,特雷西坦白,她太天真了,當時並不明白這種生活會通向何方。她只知道,自己的生活有種私密性,讓她有歸屬感。在這座城市穿梭的有錢的觀光客與他們毫無關係。這裡是個帝國,每晚在她腦海中敲擊的憤怒音樂幾乎是她對母親和這個世界的憤怒的完美寫照。特雷西覺得,這是一個強大的帝國,帝國的力量在她的血管中流動,比任何毒品的力量都更強大。

特雷西在這種燈紅酒綠的環境里混了四年。當她罕有地提及那段生活時,我幾乎生出嫉妒之意。所有嬉皮士和怪咖都齊聚在新奧爾良這座聖堂里,它是一個邊緣人享有特權的地方。這些人一起在大街上謀生,住在破舊的出租屋和公寓里。所有人都掛著色彩艷麗的圍巾、廉價的珠寶和骯髒的亮片吊襪帶,無論什麼打扮,都可以被這個怪異的群體所接受。

在這個群體中,大家摒棄了對年齡、外表、性別和喜好的一切偏見。這是一個離經叛道者的大熔爐,性、毒品和偶爾發生的暴力事件只是其中的一些小碎片。這些碎片幫助他們度過被誤解、被利用和遭到迫害時所經歷的心靈傷痛,讓他們仍能保持心底正直的人性光輝。在那個地下世界的幻影中,可以將世俗的批判暫時拋開一小時、一年,甚至永世。與此同時,在薄紗、蕾絲和皮革等奇裝異服的褶皺下,偶爾還能綻放出一絲自尊,甚至是驕傲。

後來,特雷西發生了一件事,讓她一蹶不振。那幾年,她一直沒向我們談論過那件事。在地窖里,我們稱之為「大災難」,這樣她便不用吐露那件事的細節。除傑克·德伯以外,那是她遭受過的最悲慘的事情。

「大災難」之後,特雷西的母親再次失蹤,也許是永遠地消失了。母親失蹤三個星期後,特雷西便認定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但她盤算著將母親失蹤的事實向安全局隱瞞一陣子,趁這段時間在支票上偽造母親的簽名,弄些存款。

特雷西更深地沉溺在燈紅酒綠的夜總會裡,命運悲慘,無依無靠,對這個世界充滿厭惡。聰明伶俐的她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漫無方向,喝酒也毫無幫助。那晚,酒吧里有個陌生人給了特雷西一劑海洛因。就在那晚,她在黑暗中給自己注射了一劑,之後雙手顫抖起來,心中充滿恐懼和希望。也許,這就是一切的答案——脫離痛苦的捷徑,哪怕片刻也好。

特雷西看過很多人注射海洛因,非常清楚操作過程。她拿起皮帶纏緊一隻手臂。針頭輕鬆地便找到了她的血管,像命中注定般順利地刺了進去。毒品注入後,她的臉上立即露出一副陶醉享受的表情,毒品就像黎明之際掃過城市大街的清風一般,帶走了她所有的痛苦。在那一刻,特雷西覺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母親,並懷疑自己對人生的看法是否錯了。

特雷西跌跌撞撞地走出夜總會,走進漆黑的巷子里,獨自享受著嗑藥帶來的快樂。那是個炎炎夏夜,厚重的空氣像一堵牆,迎面撞在特雷西身上。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沁出來,滴到她的胸口,然後鑽進她那廉價的皮革緊身胸衣里。她靠著垃圾箱,滑坐在成千上萬墮落者丟棄的物品上——用過的避孕套、煙盒、撕爛的內衣、生鏽的鏈子節等。但是,即使沉浸在飄飄欲仙的感覺當中,仍有某種東西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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