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十三年後,任何過去不認識我的人——事實上,沒有人認識我——可能都以為我在紐約這座熱鬧的城市裡過著單身女郎夢寐以求的生活。別人或許以為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幸都過去了,我已經從傷痛中走出來。

早期對概率的所有研究助我取得成功,獲得了一份穩定但算不上十分光鮮的工作——在一家人壽保險公司當精算師。我發現自己很適合為這種用死亡和災難做賭注的公司工作。而且,公司還允許我在家辦公,這對於我而言,簡直是天堂般的待遇。

我的父母無法理解我當初為何急於搬去紐約市,因為當時我還在恢複期,尤其心裡仍然充滿恐懼。他們不明白門外隨時人來人往是一種多麼安全的感覺。我曾試著向他們解釋,在紐約市,永遠能有人聽到你的尖叫聲。更不錯的是,在這座徹夜不眠的都市裡,大樓里都設有門衛,這會帶來不少好處。因此,我搬到了曼哈頓上西區,與數百萬人成為鄰居。但是,如果我不願意,就沒有人能夠接近我。

大樓前台的鮑勃有事會上來按門鈴,他知道,如果沒有回應,便表示我不想見任何人——無論有什麼事情也不見。他會親自將我訂的外賣送上來,因為他很同情我這位住在11G的瘋女人,更是因為,我節日給他的小費是其他任何人所給的三倍。事實上,我可以每天都待在家裡不出去,每餐都叫外賣,將每件需要出門辦理的事情外包給別人做。我有方便的無線網路,並定製了高級光纖電視套餐。這套簡單的公寓由我父母出資購買,裡面配備齊全,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這個私密空間里完成。

在被救出來的頭幾年裡,我的生活非常混亂,但我有幸得到了心理治療師西蒙斯醫生的幫助,一周去見她五次。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我得以重返大學完成學業,然後找到工作,勉強過著正常人的生活。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心理治療遇到瓶頸,效果停滯不前,我發現有一個關卡我始終無法跨越。

之後,我的情況開始惡化。我在潛移默化間慢慢畏縮起來,最後發現自己越來越難以邁出公寓的大門。在這個我認為早已失控的世界裡,我只想安然地待在屬於自己的安全殼中。我會使用日益精密的軟體記錄每天發生的險惡之事,因此世間的各種邪惡在我腦海里堆積得越來越多。

後來,有一天,門鈴響了,鮑勃說不是外賣或快遞,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來自我的過去的人。本來,我不應該讓他上樓來,但我覺得欠這位特別的來訪者一份情。事情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重演的。

「卡羅琳。」吉姆·麥科迪探員一邊叩我的門,一邊喊著我的名字。我獃獃地站在門的另一邊。自從上次接到來信後,我已經有兩年未與他聯繫。我還沒有準備好,與來自那段生活的人進行正常溝通。

自從上次收到監獄來的那封信後,我便開始將自己完全關在家裡不出去。即便是觸摸他碰過的東西,讀到他想過的事情,也會讓我掉入絕望與恐懼的旋渦中,而我曾經以為自己早已擺脫了這一切。西蒙斯醫生也就是從那時起開始上門為我治療的。我知道,收到信後的第一個月,西蒙斯擔心我會自殺,但她沒說出來。我母親坐飛機來看我,父親也每晚打電話過來問候。我感到自己的世界受到了侵犯。事情開始重演了。

「卡羅琳,你能把門打開嗎?」

「是薩拉。」我隔著門更正道,非常氣憤他按照協議叫我的另一個名字,那個我留著在外面世界使用的名字。

「對不起——薩拉,你能讓我進來嗎?」

「你帶了另一封信來嗎?」

「卡——薩拉,我需要和你談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我知道,關於這件事,西蒙斯醫生已經向你提起過。她說我可以來拜訪你。」

「我不想談,我還沒有準備好。」我停頓了一下,但接著又明白這事是不可避免的,於是有條不紊地拉開三個鎖定插銷,打開一個普通門鎖,緩緩將門打開。那人站在門口,向我出示了手裡的工作證。他知道我肯定想確認一下他是否仍然在職。我微笑了一下,然後防禦性地把雙臂交叉放於胸前,收起臉上的笑容,並後退了一步,「為什麼非得找上我?」

我轉過身,他跟在我後面進了屋。我們面對面地坐下。我沒有為他送上任何飲料,因為擔心他覺得在我這裡待著太舒適而久久不想離開。他四處張望了一下。

「房間布置得很完美。」他慢慢露出一絲微笑。「你仍然沒變,薩拉。」他拿出筆記本和筆,以相互垂直的完美角度認真地擺在咖啡桌上。

「你也是。」我說。我注意到了他的一絲不苟,不由自主地再次笑了笑。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來找你,」他慢慢地開始說道,「也知道為什麼會是現在。是時候了。」

「什麼是時候了?」

「還有四個月。我提前來幫你做好準備。我們可以一起做準備。我們會為你釐清每一步。你不是一個人。」

「但是克里斯汀呢?還有特雷西?」

「克里斯汀不願和我們談。她不願和社工說任何話。她已經與我們完全斷絕聯繫。她嫁給了一個投資銀行家,她丈夫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可能連她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她住在公園大道,育有兩個女兒,一個今年已經開始在聖公會學校讀幼兒園。她不會再沾染這件事。」

我對克里斯汀的情況略有所知,但我完全無法相信她能夠像切除腫瘤一樣將過去的一切徹底地從她的生活中斬斷。

不過我早該料到會這樣,因為當初就是克里斯汀建議我們改變身份,以便讓媒體無法對我們的故事刨根究底。她從警察局出來時便已打定主意,彷彿過去兩年未曾挨過餓,過去三年里也沒有蜷縮在角落哭泣。她未曾回頭,沒有向我或特雷西告別,也沒有像特雷西那樣精神崩潰,更沒有垂頭喪氣,沒有被那幾年的羞辱和痛苦摧毀。她只是勇敢地繼續向前邁進。

從那以後,我們僅能從與我們都認識的社工那裡了解到克里斯汀的大概情況。這位社工每年都試圖讓我們聚在一起,以為我們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幫助彼此從傷痛中復原。但是,克里斯汀回覆的消息總是說,她已經完全康復,感謝大家的關心,最好不和我們見面。

「那麼特雷西呢?」

「特雷西會來。但是你必須明白,光靠特雷西一個人是不行的。」

「為什麼不行?她性格沉穩,人又聰明,而且能言善辯。她現在甚至可以算是個小企業家了,有她還不夠嗎?」

他低聲笑道:「我覺得特雷西算是一個有貢獻的社會成員,但她不完全是一個地方蔬果商,更像是當地的激進女權主義活動分子。加之她出版的那本雜誌關注女性受暴力虐待,別人只會覺得她的言辭是別有用心。」

「是的。」他繼續說道,「她的確能言善辯。她讀了多年的研究生課程,應該如此。但儘管具備了這些條件,她卻採取了主動進攻方式,無法完全激發假釋裁決委員會的同情心,而我們非常需要這種同情。更別提她現在還剃了個大光頭,在身上文了四十一個文身。」

「你怎麼——」

「我問的。但我沒去仔細數。」他停頓了一下又說,「卡——」

「是薩拉。」

「薩拉,你最後一次走出這間公寓是什麼時候?」

「你什麼意思?」

我轉過身,環顧這間白色的戰前老宅,彷彿它在某種程度上分擔了我的內疚。這是一個由我自己創造的小天堂,「屋子這麼漂亮,為什麼會想要出去呢?」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你最後一次出門是什麼時候?我指的是去外面的任何地方,去樓下的街區散步,呼吸新鮮空氣,鍛煉身體。」

「我會打開窗戶呼吸新鮮空氣,有時候也會鍛煉。是的,在屋裡鍛煉。」我向四處看了看。儘管外面春光明媚,但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還上了鎖。

「西蒙斯醫生知道你的情況嗎?」

「她知道,她說過她不會『逼我跨越我的極限』,或者諸如此類的話。別擔心,西蒙斯醫生會搞定一切。她有我的好幾個電話。我現在患有強迫症、廣場恐懼症、被觸恐懼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還會每周見她三次。是的,我就是在這間公寓和她見面。別那樣看著我。你知道的,我是一個正直的公民,擁有穩定的工作和一個可愛的家。我很好。事情本來可能會更糟的。」

吉姆用憐憫的眼神盯了我一分鐘。我轉過頭去,第一次感到有些慚愧。最後,他終於又開始以嚴肅的口吻說起來。

「薩拉,」他說,「的確有另一封信。」

「那請寄給我。」我回應道。我激烈的語氣讓我們兩人都感到驚訝。

「西蒙斯醫生認為不太妥當。她原本不想讓我告訴你的。」

「那是給我的,是寫給我的信,不是嗎?所以你必須把它寄給我。法律或相關條文不是這麼規定的嗎?」我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踱步,同時咬著拇指指甲。

「信的內容根本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