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吳藏殘本

近承吳曉鈴先生借閱所藏鈔本《紅樓夢》四十回,原系八十回本,今缺四十一回以下。有乾隆五十四年序,出程高排本三年以前,誠罕見之秘笈也。是否乾隆時原抄固亦難定,但看本文的情形,以原抄論殆無不可。抄者非一手,乃由各本湊合而成者。

這兒先談它的序文。作序者乃杭州人舒元煒字董園。他和他弟弟舒元炳同來北京趕考。藏校這抄本的卻另是一人,舒應他的請而寫這篇序,故自稱為「客」,稱那人為筠圃主人(筠字殘半,以意揣補)。序文是駢偶的濫調,而且很長,不能全錄,摘出有關係的幾條。其弟有《沁園春》一詞題《紅樓夢》亦敷衍故事而已,無甚精采。

(一)他告訴我們,當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還只有八十回的《紅樓夢》。

惜乎《紅樓夢》之觀止於八十回也,全冊未窺,悵神龍之無尾,闕疑不少,隱斑豹之全身。(舒序)

重展卷,恨未窺全豹,結想徒然。(舒《沁園春》)

(二)筠圃所藏亦只有八十回,而且這八十回是拼湊起來的。

於是搖毫擲簡,口誦手批,就現在之五十三篇特加讎校,借鄰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鈔胥。……返故物於君家,璧已完乎趙舍(若先與當廉使並錄者,此八十卷也)。

(三)但《紅樓夢》原本是一百二十回,在這序里有兩條。如說:

漫雲用十而得五,業已有二於三分。

即八十回得了百二十回的三分之二。下接說:

從此合豐城之劍,完美無難;豈其探赤水之珠,虛無莫叩。

即擬用四十回將八十回配全,而且很有希望的。至於全書應該是一百二十回,序上有明文:

核全函於斯部,數尚缺夫秦關。

「秦關百二」原典出於《史記?高祖本紀》[13],「百二」本是一百和二的意思,但「秦關百二」已是成語,流俗沿用自不必拘。此百二即一百二十之簡稱。

詳述這第三段,因這話是很重要的,乾隆末年相傳《紅樓夢》原本一百二十回,這跟我以前所想到所說過的稍有不同。從他的說法有顯明的兩點:

(一)跟我們所說的不甚相合。我根據脂硯齋評,認原本八十回後還有三十回,合成一百十回(詳見《紅樓夢研究》),但他卻說有一百二十回。

(二)跟程偉元的話有些相合。程甲本程偉元序:

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傳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稱有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璧。

我從前以為這是程、高二人的謊話,現在看來並非這樣。

乾隆末年雖有《紅樓夢》百二十回的傳說,我們以前的說法不必因之推翻,卻需要一些修正和說明。可以有下列三種不同的揣想:

(一)百二十回即百十回的傳訛,因相差不過十回而已。(二)曹雪芹可能有過百二十回的計畫,後來才有這樣的傳說。以《石頭記》之洋洋大文,用三十回來結束全書,的確也匆促了些。(三)從雪芹身後(一七六三)到程本初行(一七九一)這十八年之中,有人續作四十回合於前回,冒稱原著,卻被程偉元、高鶚給找著了。程序所謂:

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廿余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漶漫殆不可收拾。

也非謊言,可能是事實,不過他買了個「銃貨」罷了。這樣便搖動了高續四十回的著作權,而高的妹夫張船山云云,不過為蘭墅誇大其詞耳。程偉元所云:

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

當然指的是高鶚。但他究竟寫了多少,現在無法知道。以上所云也不過是我的懸想,尚留待海內學人論定。

書本是八十回,下半遺失,剩了四十回,回目應該是全的。但後人因書不全,有了完全的回目反而不好,遂將回目中間扯去五頁,只剩第一至三十九,第四十回用原來第八十回的目錄張冠李戴著。

回目的異文:如第三回「托內兄如海酬閨師」;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學堂,起嫌疑頑童鬧家塾」;第二十回「林黛玉巧語學嬌音」;第二十五回「通靈玉蒙蔽遇雙仙」,都和各本不同。差得最多的還是第十七十八回和第八十回。我們知道,第十七十八脂本合回,作者原來未分;第八十回脂本無目,從這幾回差得那麼多,可見這本也出於脂本,來源很古的。

第八十回作「夏金桂計用奪寵餌,王道士戲述療妒羹」,和通行本有正本均不同。第十七回下作「榮國府奉旨賜歸寧」,第十八回作「隔珠簾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題詠」,亦和各本不同,而十八回之目差得尤多。因這不僅是回目之異,且有分回的不同。原來脂本並不分回,因此後來各本分回以己意為之,如通行的程刻本系統和有正戚本,其十七十八回目均互異。回目所以不同,正因分回不同之故,我在《紅樓夢研究》(八二頁)曾經說過。

以十七回作標準,有正本最短,到寶玉出園為止,不包括黛玉剪荷包等事,所以它的目錄作「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曲折」。程本長了一些,包括預備歸省,到請妙玉為止,所以它的目錄下句作「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似乎與十八回的上句「皇恩重元妃省父母」重複。程高之意,大約以為十七回乃歸省之準備,故就榮國府說;十八回為歸省之實現,故就元妃說,似不怎麼妥當,卻也無可如何。

這殘本回目的異文已如上引,它的分回跟上兩類都不同。第十七回特別的長,直敘到元春回家,石頭大發感慨為止,故目錄下句有「賜歸寧」之文。第十八回從元春進園開始,遂有「隔珠簾父女勉忠勤」之說。總括地說,這三種本子的目錄都相當地配合了本文,很難說哪一個最好。不過殘本分回自成一格,可見這本確在程高排印以前,與戚本相先後,其時《石頭記》尚在傳抄中,未有固定的面貌,可以自由改動的。——雖然有些地方是妄改,詳見下文。

談到本文的異同,自非短文所能列舉,王佩璋同學已將全書校錄了,這兒擬就第一回和第五回又第十三十六回談一談。

第一回記甄士隱看見太虛幻境的牌坊,上有七言對聯,看《紅樓夢》的大概都記得,即「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卻不道這本偏是五言:

色色空空地,真真假假天。

有人說大約從城隍廟裡的「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偷來的,殆非《石頭》原作。這且不去說他。尤特別的到第五回上賈寶玉游太虛幻境,看見對聯,又改回七言的原詞,難道幻境換了楹帖嗎,當然不是的。

這事證明這殘本並非一個整的抄本,乃是雜湊而成。舒序已明說,而且第五回抄寫的筆跡,亦跟第一回至第四回的迥別,尤為明證。

第十三回記秦可卿的死,本有個老問題,即「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脂本、程甲本都作「疑心」,而程乙本以來改作「傷心」,這問題算已解決了。這本不但作「疑心」,在下面還多出一句話來:

彼時合家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說他不該死。

這不見得是作者的手筆。但強調這「疑心」兩字,說秦可卿決不是病死的,卻不失作意。這又證明妄改作「傷心」,時間比較晚,大約從程乙本開始(一七九二)。有正本作「傷心」,疑亦非戚本之舊,可能近人根據刻本改的。後來的嘉慶道光本並作「傷心」。但這傷心兩字並沒有能夠統一起來,到光緒間石印《金玉緣》本又作「疑心」,且附一條很好的夾注(見《紅樓夢研究》一七七頁)。從這裡看出,晚近的本子反而回頭有些地方跟原本接近,可見《紅樓夢》的版本流傳,無論在前半部或後半部,其情形都是非常複雜的。

此外這第十三回還有一個特點,古怪且近乎荒謬的異文特別的多。這個本子原近戚本,但在這回差得很多,姑錄數段以供談助,不再多費筆墨了。

如太監戴權來祭秦氏,賈珍趁勢花一千二百兩銀子給賈蓉捐了一個五品龍禁尉,戴權走時,賈珍送他。

戴權在轎內躬身笑道:「你我通家之好,這也是令郎他有福氣造化,偏偏遇的這們巧。」

在轎內躬身,說賈家與太監通家之好;賈蓉才死了媳婦而反說他有造化,這都是奇怪的。

又如賈珍求鳳姐協理寧府這一大段,文字很特別,又添了許多,而且不見好。

賈珍笑道:「嬸嬸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子勞苦了。若說料理不來,我保管必料理的來。他料理的便是錯一點兒,別人看著還是不錯的。……嬸嬸不看侄兒,也別看侄兒媳婦現在病著,只看死了的分上罷。況且侄兒素日也聽見說他們娘兒兩個很好,又很疼侄兒媳婦的。」

(鳳姐)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的這們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省的大哥只是著急。」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么?」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學著辦罷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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