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里巷村野的「微型中國」 6.兄長

如果,誰面對自己的哥哥,心底油然冒出「兄長」二字的話,那麼大抵,誰已老了。並且,誰的「兄長」肯定更老了。

這個「誰」,倘是女性,那時刻她眼裡,幾乎會漫出淚來;而若是男人,表面即使不動聲色,內心裡也往往百感交集。男人也罷,女人也罷,這種情況之下的他或她以及兄長,又往往早已是沒了父母的人了。即使這個人曾有多位兄長,那時大概也只剩對面或身旁那唯一的一個了。於是同時覺得變成了老孤兒,便更加互生憐憫了。老人而有老孤兒的感覺,這一種憂傷最是別人難以理解和無法安慰的,兒女的孝心只能減輕它,沖淡它,卻不能完全抵消它。

有哥的人的一生里,心底是不大會經常冒出「兄長」二字的。「兄長」二字太過文化了,它一旦從人的心底冒了出來,會使人覺得,所謂手足之情類似一種宗教情愫,於是幾乎想要告解一番,彷彿只有那樣才能驅散憂傷……

幾天前,在精神病院的院子里,我面對我唯一的哥哥,心底便忽然冒出了「兄長」二字。那時我憂傷無比,如果附近有教堂,我將哥哥送回病房之後,肯定會前去祈禱一番的。我的禱詞將會很簡單,也很直接:「主啊,請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兄長……」我一點兒也不會因為這樣的祈求而感到羞恥。

我的兄長大我6歲,今年已經68周歲了。從20歲起,他一大半的歲月是在精神病院里度過的。他是那麼渴望精神病院以外的自由,而只有當我是一個退休之人了,他才會有自由。我祈禱他起碼再活10年,不病不癱地再活10年。我不奢望上蒼賜他更長久的生命。因為照他現在的健康情況看來,那分明是不實際的乞求。我也祈禱上蒼眷顧於我,使我再有10年的無病歲月。只有在這兩個前提之下,他才能過上10年左右精神病院以外的較自由的生活。對於一個48年中大部分歲月是在精神病院中度過的,並且至今還被軟禁在精神病院里的人,我認為我的乞求毫不過分。如果有上帝、佛主或其他神明,我願與諸神達成約定:假使我的乞求被恩准了,哪怕在我的兄長離開人世的第二天,我的生命也必結束的話,那我也寧願,絕不後悔!

在我頭腦中,我與兄長之間的親情記憶就一件事:大約是我三四歲時,我大病了一場,高燒,母親後來是這麼說的。我卻只記得這樣的情形——某天傍晚我躺在床上,對坐在床邊心疼地看著我的母親說我想吃蛋糕。之前我在過春節時吃到過一塊,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外邊下著瓢潑大雨,母親保證說雨一停,就讓我哥去為我買兩塊。當年,在街頭的小鋪子里,點心乃至糖果也是可以論塊買的。我卻哭了起來,鬧著說立刻就要吃。於是當年十來歲的哥哥脫了鞋、上衣和褲子,只穿褲衩,戴上一頂破草帽,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冒雨去為我買回來。母親被我哭鬧得無奈,給了哥哥一角幾分錢,於心不忍地看著哥哥冒雨衝出了家門。外邊又是閃電又是驚雷的,母親表現得很不安,不時起身走到窗前往外望。我覺得似乎過了挺長的鐘點哥哥才回來,他進家門時的樣子特滑稽,一手將破草帽緊攏胸前,一手拽著褲衩的上邊。母親問他買到沒有,他哭了,說第一家鋪子沒有蛋糕,只有長白糕,第二家鋪子也是,跑到了第三家鋪子才買到的。說著,哭著,彎了腰,使草帽與胸口分開,原來兩塊用紙包著的蛋糕在帽兜里。那時刻他不是像什麼落湯雞,而是像一條剛脫離了河水的娃娃魚;那時刻他也有點兒像在變戲法,是被強迫著變出蛋糕來的。變是終歸變出來了兩塊,卻委實變得太不容易了,所以哭,大約因為覺得自己笨。

母親說:「你可真死心眼兒,有長白糕就買長白糕嘛,何必多跑兩家鋪子非買到蛋糕不可呢?」

他說:「我弟要吃的是蛋糕,不是長白糕嘛!」

還說,母親給他的錢,買三塊蛋糕是不夠的,買兩塊還剩下幾分錢,他自作主張,還為我買了兩塊酥糖……

「媽,你別批評我沒經過你同意啊,我往家跑時都摔倒了。」

其實對於我,長白糕和蛋糕是一樣好吃的東西。我已幾頓沒吃飯了,轉眼就將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而母親卻發現,哥哥的胳膊肘、膝蓋破皮了,正滴著血。當母親替哥哥用鹽水擦過了傷口,對我說也給你哥吃一塊糖時,我連最後一塊糖也嚼在嘴裡了……

是的,我頭腦中只不過就保留了對這麼一件事的記憶。某些時候我試圖回憶起更多幾件類似的事,卻從沒回憶起過第二件。每每我恨他時,當年他那種像娃娃魚又像變戲法的少年的樣子,就會逐漸清楚地浮現在我眼前。於是我內心裡的恨意也就會逐漸地軟化了,像北方人家從前的凍乾糧,上鍋一蒸,就暄騰了。只不過在我心裡,熱氣是回憶產生的。

是的——此前我許多次地恨過哥哥。那一種恨,可以說是到了憎恨的程度。也有不少次,我曾這麼祈禱:上帝呵,讓他死吧!並且,毫無罪過感。

我雖非教徒,但由於青少年時讀過較多的外國小說,大受書中人物影響,倍感鬱悶、壓抑了,往往也會像那些人物似的對所謂上帝發出求助的祈禱。

千真萬確,我是多次憎恨過我的哥哥的。

我上小學三年級時,哥哥已經在讀初三了,而我從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的三年里,正是哥哥從高一到高三的階段。那時,我又有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而實際上,家中似乎只有我和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四個孩子。除了過年過節和星期日,我們四個平時白天是不太見得到哥哥的。即使星期日,他也不常在家裡。我們能見到母親的時候,並不比能見到哥哥的時候多一些。而是建築工人的父親,則遠在大西南。某幾年這一省,某幾年那一省。從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起,父親就援建「大三線」去了——每隔兩三年才得以與全家團圓一次,每次12天的假期。那對父親如同獨自一人的萬里長征,儘管一路有長途汽車和列車可乘坐,但中途多次轉車,從大西南的深山裡回到哈爾濱的家裡,每次都要經歷五六天的疲憊途程。父親的工資當年只有64元,他每月寄回家40元,自己花用10餘元,每月再攢10餘元。如果不攢,他探家時就得借路費了,而且也不能多少帶些錢回到家裡了。到過我家裡的父親的工友曾同情地對母親說:「梁師傅太仔細了,捨不得買食堂的菜吃,自己買點兒醬買幾塊豆腐乳下飯,二分錢一塊豆腐乳,他往往就能吃三天!」

那話,我是親耳聽到了的。

父親寄回家的錢,十之八九是我去郵局取的。從那以後,每次看著郵局的人點錢給我,我的心情不是高興,而竟特別地難受。正是由於那種難受使我暗下決心,初中畢業後,但凡能找到份工作,我一定不讀書了,早日為家裡掙錢才更要緊!

那話,哥哥也是當面聽到了的。

父親的工友一走,哥哥哭了。

母親已經當著來人的面落過淚了,見哥哥一哭,便這麼勸:兒子別哭。你可一定要考上大學對不對?家裡的日子再難,媽也要想方設法供你到大學畢業!等你大學畢業了,家裡的日子不就有緩了嗎?爸媽不就會得你的濟了嗎?弟弟妹妹不就會沾你的光了嗎……

從那以後,我們見到哥哥的時候就更少了,學校幾乎成了他的家了。從初中起,他就是全校的學習尖子生,也是學生會和團的幹部,他屬於那種多項榮譽加於一身的學生。這樣的學生,在當年,少接受一種榮譽也不可能,那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將學校當成家,一半是出於無奈,一半也是根本由不得他自己做主。我們的家太小太破爛不堪,如同城市裡的土坯窩棚。在那樣的家裡學習,要想始終保持全校尖子生的成績是不太可能的,所以他整天在學校里,為那些給予他的榮譽盡著盡不完的義務,也為考上大學刻苦學習。

每月40元的生活費,是不夠母親和我們五個兒女度日的。母親四處央求人為自己找工作。謝天謝地,那幾年臨時工作還比較好找。母親最常乾的是連男人們也會叫苦不迭的累活兒臟活兒。然而母親是吃得了苦的。只要能掙到份兒錢,再苦再累再髒的活兒,她也會高高興興地去干。每月只不過能掙二十來元吧。那二十來元,對我家的日子作用重大。

一年四季,我和弟弟妹妹們的每一天差不多總是這樣開始的:當我們醒來,母親已不在家裡,不知何時上班去了。哥哥也不在家裡了,不知何時上學去了。倘是冬季,那時北方的天還沒亮。或者,爐火不知何時已生著了,鍋里已煮熟一鍋粥了,不是玉米粥,便是高粱米粥。或者,只不過半熟,得待我起床了捅旺火接著煮。也或者,鍋火併沒生,屋裡冷森森的,鍋里是空的,須我來為弟弟妹妹們弄頓早飯吃。煮玉米粥或高粱米粥是來不及了的,只有現生火,煮鍋玉米面粥……

我從小學二三年級起就開始做飯、擔水、收拾屋子,做幾乎一切的家務了。在當年的哈爾濱,挑回家一擔水是不容易的。我家離自來水站較遠,不挑水也要走十來分鐘。對於才小學二三年級的孩子,挑水得走二十來分鐘了,因為中途還要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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