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里巷村野的「微型中國」 2.演員與看客

此刻,他出現在舞台右側,坐高腳凳上,酒吧里常見的那種。高腳凳在前一名演員的表演中當成過道具。他一足踏地,一足踏凳撐上,特悠閑的樣子,微眯雙眼,漠漠然地望著台下的看客,如同厭倦的牧羊人漠漠然地望著羊群。牧羊人對羊群大抵持兩種態度——倘是自己的,望著時目光往往是欣慰的,甚或是喜悅的;若只不過是替僱主在放牧,通常便是漠漠然的。

我覺得,對於他,台下包括我在內的看客,似乎只不過是二百幾十隻品種特殊的羊而已,不值得多麼尊重的,正如看客們也不可能多麼尊重他。而此點,乃是這一處也叫做劇場的地方,與其他劇場里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方面。顯然的,他對此點心知肚明並習以為常,處之泰然。

這是台上台下互無敬意的一個所在。一個心照不宣的營造低俗樂子的空間。台上的靠表演,台下的靠掌聲。某些人觀看低俗的渴望,能在這裡獲得較大的滿足。某些一向因太過正經而疲勞了的人,在這裡完全可以顯現其實並不怎麼正經的原形。在這裡,台上的表演者拿台下的看客搞笑一通是家常便飯,台下的男性看客用語言挑逗台上的女表演者亦在允許範圍。

羊群的常態是安靜的,但台下的看客時而呼嗷亂叫,時而將手中的「掌拍」弄出大的響聲。「現代」無孔不入,現代人連拍手也懶得拍了,於是商家發明了觀賞演出時用的那種手形的塑料東西,免費提供,體現著人性化的周到。那東西該怎麼確切地稱呼呢?我竟不知。也許可叫「義手」的吧?既然假肢的另一種叫法是「義肢」,那東西為什麼不可以叫「義手」呢?如此說來,不用「義手」鼓掌,確實意味著是「親自鼓掌」了吧?

對於他,以及所有在這一空間進行表演的藝人,我本是不打算稱為演員的。但若叫藝人,依我看來,又都沒什麼藝可言,那就還是稱他們為演員吧。畢竟,他們皆在使出渾身解數,不遺餘力地簡直也可以說是亢奮地鞠躬盡瘁般地進行著表演。他們的表演狀態毫無疑問地體現著一種敬業精神。儘管場地有天壤之別,舞台有天壤之別,表演品質有天壤之別,但是論到敬業精神,我這一個看客不得不發乎真心地承認,他們與某些明星們、大腕們乃至大師們是不分高低的。這一點當時深深地感動了我。

該劇場是很封閉的空間,處處舊陋,近於破敗:在一條老街上,門面算是那條街上有特點的,乍看像老北京的牌樓,卻是水泥的,灰色的。一灰到底,除了紅色匾字,再無別色。即使紅色的匾字,也早已褪盡了鮮艷,看去泛著隱黑了。簡陋的座椅,簡陋的舞台。紫色幕布相當舊了,在舞台的頂燈光下,浮塵可見。而舞台的木質邊沿,這兒那兒油漆剝落了。舞台左邊是廁所,右邊是安全出口。廁所也罷,安全出口也罷,門楣皆低,門框皆窄,地勢明顯下陷。所謂劇場,空氣凝滯,似乎沒有通風系統,整體給我以處處不潔的印象。

在如此這般的場所,如此這般的舞台上,一些是所謂「二人轉」演員的人,極投入地、極敬業地各自表演低俗甚至下流的節目,給二百幾十位形形色色身份混雜的男女看。

我在著實被感動了的同時,也著實地心生出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憂傷。

簡直不能不被感動。

也簡直不能不憂傷。

那名坐在舞台右側的演員,他大約有三十二三歲,一米七五或七六的身高,國字臉,五官端正,眉清目朗,寬肩,細腰。對於男子而言,稱得上一表人才了。舞台上燈光明亮,我坐第二排,對他的一舉一動,乃至他表情的細微變化,看得清清楚楚。他已換了一件短袖的白襯衫,淺藍色西服褲,襯衫下襟扎在褲腰裡。衣褲合體,使他看去很精神。他腳上那雙皮鞋分明還新著,似乎是名牌。他穩重地坐在那兒,姿勢未曾怎麼改變過,臉上的表情也沒什麼變化,閑定平靜,彷彿足以做到泰山崩於前而不色變,猛虎嘯於後而不心驚。目光也仍那麼的漠然。這與他方才生猛異常,亢奮且厚顏無恥地表演著的那個自己截然相反,判若兩人。這會兒的他,如同一位資深的鐵匠、木匠、石匠,或麵包師傅、裁縫師傅、園林修剪師傅,忙碌勞累了一大通之後,終於可以歇會兒了,於是坐下呆望街景。那時,寒磣的舞台似乎便是他的鋪子,而台口是他的鋪子門口,或公園裡的一處亭子;台下的看客們,則如同集體歇腳的行人、商幫。方才是他在台上表演,眾人看他。現在他也可以閑定又漠然地看眾人了,雖然眾人並不表演,但他卻如同偏能不動聲色地看出什麼微相表演來,目光中投出研究的意味,覺得挺耐看似的。

在他之前,舞台右側已坐著兩個人了,一個是司鼓者,一個是操控電子音響的。司鼓者四十餘歲,膚黑且瘦,穿一套20世紀80年代的藍制服,上衣有兩個外兜,叫「中山裝」的那一種,也是毛澤東特別喜歡穿的那一種。事實上不僅毛澤東喜歡穿,大多數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幾乎都喜歡穿。不曉得司鼓者為什麼也穿那麼一套衣服,是為了勾起看客們的懷舊心理嗎?也許吧。而操控電子音響的青年剛二十歲出頭。以我的眼看來,他和司鼓者容貌有相似之處,說不定是父子,或者叔侄。三十幾歲的那名演員坐在青年旁邊。青年面向舞台左側,而他面向台下。他並不與青年說話,彷彿身旁無人。我不知他為什麼演完了節目卻還要坐在台上那麼顯眼的地方,但是猜測到一會兒台上准還有需要他的時候,我得承認,他出現在那兒引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我對解放前東北「二人轉」藝人們的演藝人生一直頗感興趣,寫一部那樣的長篇小說也一直是我的打算。春季我回哈爾濱,請朋友帶我看一場當下的「二人轉」,為的是補充一些感性的印象。身為東北人,我此前還從沒看過在舞台上表演的傳統「二人轉」。

朋友說:傳統的嗎?那早過氣了,現而今哪兒還有人那麼演?有人那麼演也沒人稀罕看啊!現代人嘛,想看也要看現代的「二人轉」!

我問怎麼個現代法呢?

他說他也沒看過,只聽說特「另類」。

於是,在他的陪同下,我倆坐在了這麼一處地方。他說他打聽了,這裡每晚上演的「二人轉」比一般性的「另類」更「另類」。

第一位上場的是小夥子,二十五六歲,挺帥氣。嗓音頗高,唱了幾句歌,「小瀋陽」飈高音的那種唱法,以證明嗓音所能達到的高度,分明還自認為在此點上並不遜於「小瀋陽」。他飈唱時獲得了一陣「義手」的掌聲。掌聲中他明智地收了高音,不再唱下去。飈唱幾句高音歌詞是一回事,氣量充沛飽滿地唱完一首高音歌曲完全是另一回事,所以我認為他收聲收得明智。接著,他開始說了。上海的周立波自詡說的是「清口」,他說的卻幾乎是成段成段的「葷口」。看著聽著形象那麼帥氣那麼陽光的青年不住嘴地說出一句比一句「葷」的「葷口」,如同看著聽著一個長著可愛的模樣像是極有教養的孩子一句句說髒話,給人以愕然不已的印象,令我大不適應。我想我背後的一排排看客也未必就多麼適應,因為並無掌聲,亦無喝彩。甚至,也沒人起鬨。

我入場時留意地掃視過,看客們的年齡多在30至50歲之間,十之八九是男人,極少數女人覺察出我的掃視,一個個頗不自在,或低下頭去,或側轉了臉。而我,在那天晚上,是年齡最大的一個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票價是80元。朋友悄悄告訴我,第一排的票價100元,他居然沒買到。而坐在第一排的,多是有本地人相陪的外地看客。和我一樣,好奇心使他們到這種地方來的。我在北京就已經聽說時下的「二人轉」挺火,那時我明白了,心照不宣地坐在這一處猥褻場所的看客,對「黃」和「葷」的好奇心,比滿足欣賞的慾念要強烈得多。然而來是來了,坐是穩坐下去了,但一聽到下流「段子」就大鼓其掌或衝口喝彩,畢竟不太好意思,忌諱著原形畢露之嫌。縱然正中下懷,大覺過癮,也還是放不太開的。由是,我認為台上台下之間的一種誤會,那時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我看出小夥子迷惘了,困惑了。甚至,有幾分惶了。他大概是剛出道的新手,沒怎麼經歷過台下看客們那種矜持的沉默,沉默的矜持。怎麼都不呼應啊,這是些什麼來路的觀眾啊?怎麼全都跟冷麵大爺似的呢?出於對演員的同情心也該多少給點兒掌聲啊!花錢不就是專沖著聽這個來的嗎?爺們兒想聽的我說了呀!還要多「黃」多「葷」才合你們的胃口呢?

顯然的小夥子想不明白了,暗自焦急了。於是他又講了一段更「葷」的「段子」。看客們依然曖昧地沉默。

「拿酒來!」——他以好漢臨刑般的悲壯氣概吼了一嗓子,也坐在第一排的一位白衣白裙的姑娘應聲而起,將五瓶啤酒一瓶接一瓶擺在了舞台上。我落座之前注意到了她,她面前的桌上放著十幾瓶啤酒,還有爆米花。誰家的姑娘竟到這裡來,而且花100元買一排的票!難道她要一邊看一邊喝光那十幾瓶啤酒么?那不是將上吉尼斯紀錄了嗎?莫非舞台上將出現她所傾慕的白馬王子?當時她也令我大生疑惑,並生腹誹。傾慕儘管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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