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非正常關係 14.七答人際關係學

讀者是你陌生而熟悉的朋友,你如何與他們交往呢?

我覺得,事實上,一個作家是很難與他或她的讀者「們」交往的。縱然作家極想,也不可能。一個相對於天南地北的許多讀者,作家若受「交往」之心左右,他就什麼都不用幹了,那也肯定還是「交往」不過來。所以,只有極少數的讀者,非要和某作家交往不可。更多的讀者,是比作家本人還明白這一點的。其明白,證明大多數讀者對作家這一種職業是體恤的。我相信大多數的作家皆和我一樣,內心裡最真實的願望恰恰是擁有充分的獨處的時間。究竟能擁有多少這樣的時間,對作家是至關重要的。如果這種時間居然被情願地或不情願地壓縮到了最少的程度,那麼在我看來是值得同情的。

我早就是一個擁有充分的寫作時間的作家了,所以我對「社交」二字是最不以為然的,如同一個常處在發燒感冒情況下的人對冬泳不以為然。我每個月的時間往往是這樣「瓜分」的——三分之一划歸在單位的本職工作和難以推託的活動;三分之一划歸「哥們兒」們,他們既非作家、編輯、記者,亦非文學的或我自己的讀者,僅僅是些與我有著臍帶般的「古老」友情的人。時代劇變,他們的境況都不怎麼好。從前他們希望從我這兒求得具體的幫助,從前他們想當然地將一個作家的社會「能量」高估了。現在他們明白了這是一個錯誤,所以也僅僅滿足於從我這兒獲得友情的安慰以及諮詢。這三分之一的時間在我這兒是必須優先確保,來者不拒的,否則我對我自己做人的感覺不好。最後的三分之一歸於寫作、家事、應酬來訪的形形色色的不速之客。

我目前「爭取」時間的方式是——盡量推託掉幾乎一切的活動,包括文學與影視活動。再從睡眠和吃飯時間內擠出一些「補貼」給寫作。

所以我對「社交」二字無好感,想必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但是由此話題可引出另一話題——有次在某種文學場合,一名記者問我:一百個讀者和一位卓越的評論家,你更看重哪一方對你的書的評價?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一百個讀者。

對方臉上呈現出了譏笑。

我臉上也呈現出了譏笑。

試問在中國,在目前,卓絕的評論家大名阿誰?差不多夠個評論家的,我幾乎都讀過他們的文章,當場對面聽過他們的發言。他們中有我極尊敬的人,但是我不覺得誰卓越。正如我看包括我自己在內的當代作家,沒誰擔得起「卓越」二字一樣。而給我來信的讀者們中,有中學生、高中生、大學生、碩士、博士以及他們的老師、導師;有機關幹部甚至「高幹」;有工人、農民以及他們的兒女;有科技工作者、醫務工作者、包括商人;還有身份各異的國外華僑……我當然要極其認真地讀他們的信,極其認真地思考他們對我的某部書某篇作品「評論」。他們的「評論」直來直去,毫無曖昧之詞違心之詞。最主要的,那是「乾乾淨淨」的「評論」,不摻任何雜質。有的信寫得很長。香港的周安達源先生是一位經商者,曾用毛筆給我寫來十餘頁的信談我作品的得失。他當年畢業於美國某大學,而且是文學碩士。評論和創作一樣,在我看首先是職業。職業者,「啖飯道」。

我寫任何一篇作品時,頭腦中從不曾有任何一位評論家的影子晃來晃去。

我起碼是為「一百個」讀者而寫作的,當然同時也為自己。

我給讀者回信,常常是在讀者通過信向我求援,而我判斷寫信的人非是騙子,我又能夠給予幫助的情況下。

如果這也算「交往」,那就算吧!

而我認為其實不算的……

有的作家善交朋友,如毛姆的朋友圈頗為壯觀,有的作家卻落落寡合,如卡夫卡喜歡獨步遐思,只與最親近的朋友來往。你呢?

我屬於後一類。因為,不但如前所述,時間和精力有限,而且身體也不好。我想毛姆一定精力過剩吧?

另外,從天性上,我喜歡靜,喜歡獨處。我父親在世時如此,我高中的兒子亦如此。這是基因所決定的。我一直想弄明白某些人為什麼熱衷於社交,一直還沒太弄明白。

我隨團出訪馬來西亞,幾天下來,終因無法獨處片刻而不堪忍受,於是堅決請假兩日,哪兒也不去,留在住所看看書,記點兒筆記。

獨處對我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時光。

我是個低消費者。我對物質生活的要求比較粗糙。一整日無人來訪,吸著煙,安安靜靜地看一本好書,或一部錄像帶,對我來說是最大享受。

我極反感的事之一便是社交性聚餐。

我希望,一切夠朋友的人,都能仁慈地照顧到——我也有享受人生最好時光的需要和權利……

魯迅先生說,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你最能原諒與最不能原諒的別人的缺點是什麼?

魯迅在他所處的時代,是一位受傷頗多的作家,所以才說那樣激烈的話。魯迅還說過——跟死神走那一天,「一個也不寬容」。魯迅的話常使我身冷。我能理解一個人不得不「橫著站」內心裡那種感覺。

我基本上同意魯迅的話。

但僅限於相對魯迅而言。

正如「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句話,只有出自拿破崙之口才有深意。

我也是被屢屢損傷「牙眼」的人,但早已習慣了。我認為中國的文壇,一向便充滿了「江湖氣」。人在江湖,不可太嬌。何況,我的「牙眼」被損傷過的程度,大抵都在可以忘卻的範圍。我被襲擊了,就像獸那樣,遁躲起來,用自己舌舔自己的傷。如果被小人布設的力緊齒銳的夾子夾住了,我想我會像熊或狼一樣啃斷自己的爪骨。殘了也要好好活著,並且尤要好好寫作。好好活著並不等於為了報復活著,不為了報復活著又並不就意味著寬容。

人應該這樣——第一不嬌。你憑什麼就不可以被傷害一次?你有什麼特殊的?你有什麼特別的?你是文壇王子或公主么?第二要吸取教訓。即使你是一頭熊,也只有四隻爪子。如果被夾掉了一隻又被夾掉了一隻,報復和寬容實際上對你都沒區別了。第三,對於小人的傷害伎倆也可以輕蔑置之。魯迅先生又曾說過——最大的輕蔑,是連目光也不瞥過去,而輕蔑比實行報復好。文壇之上,沒有殺父之仇,沒有誰推誰孩子下井的故事,輕蔑也就足夠了。第四,主張寬容的人有幾種。倘矛盾原來可以化解,後果對其中一方並不關乎身敗名裂,可能還有雙方意氣用事的成分,則主張寬容的人,定比主張報復的人居心良好。倘一方受著嚴重的傷害,另一方洋洋得意者,有第三者曖味於公理,曖昧於道義,半點兒正直也沒有,只對受著嚴重傷害的一方盡說寬容——這樣的「善良」的人,我也是不與接近的。我不見得會反其道而蓄謀報復,但會將他們列在不可做朋友的人一類。

過於自私自利而又毫無正義感可言的男人我不與之交往。

玩世不恭的男作家我不與之交往——我不能容忍男人身上的紈絝。玩世不恭加上紈絝放縱,我以為接近著佩戴文人徽章的流氓。

過於追求虛榮而又毫無同情心的女人我不與之交往。

女人而毫無虛榮是為女神。

女神又是根本沒有的。

所以我說「過於」,「過於」的女人在中國現在越來越多了。

我不會主動與任何女人交往。

對於男人,我最能原諒的缺點是輕信。

我也不與從沒上過當受過騙的男人交往,卻不拒絕與革心洗面了的騙子交往。

對於女人,我最能原諒的缺點是無知和懦弱。

卡耐基說,一個人事業的成功是85%的人際關係加上15%的專業技術,你同意嗎?

這個卡耐基純粹是胡說八道。

公關小姐、交際秘書、庸官、直銷僱員以及一切專業上沒有出息的人,才會拿出85%的時間和精力去搞人際關係。對於此外的人,卡耐基的話反過來才有些正確性。科學、現代技術、醫學、藝術,如果從事於這些領域的人們僅僅具有15%的專業能力,而且認為足夠了,於是熱衷於用85%的頭腦去搞人際關係,則人類現在肯定還處在中世紀。即使寫作這麼庸常的事情,僅靠15%的能力,也是很難從事終生的。

一個人的人際交往的能力真的需要很大很大么?其交往半徑真的是越大越好么?

一位教授有必要也跟「追星族」們一樣去結交影視明星歌星么?

一位學者非得去結交官員么?

一位作家非得和商人過從甚密么?

一名年輕人何必到處發名片索名片?

每個人都應該具有這樣的能力——在學校,在單位,在社區,盡量使自己的存在不令別人討厭。依我看誰都不必刻意去獲得別人們的喜歡,不令別人討厭也就足夠了。人能做到這一點其實已很不容易。因為中國人的劣性之一便是一向嫌惡自己的同胞,這一種由來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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