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非正常關係 5.「生前曾是副部級提拔對象」

這世上有很多人,而在我看來,很多人又大致可分為三種人。

一種人,一言以蔽之,是一心想要「怎麼樣」的人。「怎麼樣」在此處表意為動詞。好比雙方摩拳擦掌就要爭凶鬥狠,一方還不停地叫號:「你能把我(或老子)怎麼樣?!」——我們常見的這一情形。

一種人,是不打算「怎麼樣」的人。相對於前者,每顯得動力不足。還以上邊的情形為例,即使對方指額戳頤,反應也不激烈,或許還往後退,且聲明——「我可沒想把你怎麼樣」。

這時便有第三種人出現,催促後一種人,並慫恿:「上!怕什麼?別裝熊啊!」

而後一種人,反應仍不激烈。他並不怯懦,只不過「懶得」。「懶得」是形容「不作為」的狀態,或曰「無為」。「無為」也許是審時度勢、韜光養晦的策略,也許乾脆就是一種看透,於是不爭。不爭在這一種人心思里,體現為不進不取。別人盡可以認為他意志消沉了,喪失活力了。其實,也可能是他形成一種與進取相反的人生觀了。

20世紀80年代,作家諶容大姐曾發表過一篇影響很大的中篇小說《懶得離婚》。

離婚不計對於男人還是女人,那是何等來勁兒之事。即使當事人並不來勁兒,那也總還是十分要勁兒的事。本該來勁兒也往往特要勁兒的事,卻也「懶得」了,足見是看得較透了。諶容大姐小說中的主人公,不是由於顧慮什麼才懶得離婚,正是因為人生觀的原因才懶得離婚。「離了又怎麼樣呢?」——主人公的朋友回答不了她這一個問題,恐怕所有的別人也都是回答不了的。而她自己,看不到離婚或不離婚於她有什麼區別。或進一步說,那區別並不足以令她激動,亦不能又點燃她內心裡的一支什麼希望之光、慾念之燭。於是她對「離婚」這一件事寧可放棄主動作為,取一種無為的順其自然的態度。

是的,我認為,一心想要「怎麼樣」的人,和不打算「怎麼樣」的人,在我們的周圍都是隨處可見的。相比而言,前者多一些,後者少一些。前者中,年輕人多一些;後者中,老年人多一些。基本規律如此,卻也不乏反規律的現象——某些老者的一生,始終是想要「怎麼樣」的一生。「怎麼樣」對應的是目的,或目標,只要一息尚存,那目的,那目標,便幾乎是唯一所見。相比於此,別的事往往不在眼裡,於是也不在心裡。而某些年輕人卻想得也開看得也開,寵辱不驚,隨遇而安,於是活得超然。年輕而又活得超然的人是少的,少往往也屬「另類」。

一心想要「怎麼樣」,發誓非「怎麼樣」了而絕不罷休,是謂執著,當然也可能是偏執。人和目的、目標的關係太偏執了,就很容易迷失了自我。目的也罷,目標也罷,對於一個偏執的迷失了自我的人,其實不是近了,而是遠了。

從來不打算「怎麼樣」的人,倘還是人生觀使然,那麼這樣的人常是令我們刮目相看的。以下一則外國的小品文,詮釋的正是令我們刮目相看之人的人生觀:

他正在湖畔垂釣,他的朋友來勸他,認為他不應終日虛度光陰,而要抖擻起人生的精神,大有作為。

他問:「那我該做什麼呢?」

他的朋友指點迷津,建議他做這個,做那個,都是有出息、成功了便可高人一等令人羨慕的事。

可這人很難開竅,還問:「為什麼呢?」

朋友就耐心地告訴他,那樣他的人生就會變得怎麼怎麼樣,比現在好一百倍了……他卻說:「我現在面對水光山色,心無雜欲,欣賞著美景,呼吸著沁我肺腑的優質空氣,得以擺脫許多煩惱之事,已覺很好了啊!」

這一種恬淡的人生觀未嘗不可取,但這一則小品本身難以令人信服,因為它缺少一個前提,即不打算怎麼樣的人,必得有不打算怎麼樣的資格。那資格便是一個人不和自己的人生較勁兒似的一定要怎麼怎麼樣,他以及他一家人的生活起碼是過得下去的,而且在起碼的水平上是可持續的,比較穩定的。白天有三頓飯吃,晚上有個地方睡覺,這自然是起碼過得下去的生活,卻不是當代人的,而接近著是原始人的。對於生活水平很原始而又不生活在原始部落的人,老莊哲學是不起作用的,任何宗教勸慰也都是不起作用的。何況只有極少數人是在這個世界上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人,絕大數人是家庭一員,於是不僅對自己,對家庭也負著份擺脫不了的責任。光是那一種責任,往往便使他們非得怎麼怎麼樣不可。想要不怎麼怎麼樣而根本不能夠的人,是令人心疼的。比如簡·芳汀之賣淫,許三官之賣血。又比如今天之農民礦工,大抵是為了一份沉重的家庭責任才充牛當馬的。而大學學子畢業了,一腳邁出校門非得儘快找到一份工作,乃因倘不,人生便沒了著落,反哺家庭的意願便無從談起。

一個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的人,倘他的目的或目標是和改變別人甚至千萬人的苦難命運的動機緊密連在一起的,那麼他們的執著便有了崇高性。比如甘地,比如林肯,比如中國的抗日英雄們。即使壯志未酬身先死,他們的執著,那也還是會受到後人應有的尊敬的。

另有某些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的人,他們之目的、目標和動機,純粹是為了要實現個人的虛榮心。虛榮心人皆有之,膨脹而專執一念,就成了野心。野心最初大抵是隱目的,隱目標,隱動機,是不可告人的,需盡量掩蓋的,唯恐被別人看穿的。一旦被別人看穿,是會惱羞成怒懷恨在心的。這樣的人是相當可怕的。比如他正處心積慮,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偏偏有人多此一舉地勸他何必非要怎麼怎麼樣,最終怎麼怎麼樣了又如何——那麼簡直等於引火燒身了。因為既勸,就意味著看穿了他。他那麼善於掩蓋卻被看穿了,由而恨生。可悲的是相勸者往往被恨著了自己還渾然不知,因為覺得自己是出於善意,不至於被恨。

我曾認識過這麼一個人,五十餘歲,官至局級。按說,對於草根階層出身的人,一無背景,二無靠山,是應該聊以自慰的了。也就是說,有可以不再非要怎麼怎麼樣的資格了。但他陞官的慾望更熾,早就不錯眼珠地盯著一把副部級的交椅了,而且自認為非他莫屬了。於是呢,加緊表現。每會必到,每到必大發其言,激昂慷慨,專挑上司愛聽的話說,說得又是那麼的肉麻,每令同僚大皺其眉,逐漸集體地心生鄙夷。機會就在眼前,那時的他,其野心已顧不得繼續加以隱,暴露無遺也。以往的隱,乃是為了有朝一日蓄勢而發,此野心之規律。他認為他到了不該再隱,而需一鼓作氣的時候了。然而最終他還是沒坐上那一把副部級的交椅,而是被一位才四十幾歲的同僚坐上了。這一下他急眼了,一心想要怎麼怎麼樣,幾乎就要怎麼怎麼樣了,卻偏偏沒能怎麼怎麼樣,他根本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覺得自己的人生太失敗了。於是四處投書,申訴自己最具有擔任副部級領導的才幹,詆毀對方如何如何的不夠資格,指責組織部門如何如何有眼無珠,一時間搞得自己和他人的關係橫向豎向都很緊張。他畢竟也有幾個朋友,朋友們眼見他走火入魔似的,都不忍袖手旁觀,一致決定分頭勸勸他。現而今,像他這樣的人居然還能有幾個對他那麼負責的朋友,本該是他謝天謝地的事。然而他卻以怨報德,認為朋友們是在合起伙來,阻撓他實現人生的最後一個大目標。一位朋友問:「你就是當上了『副部』又怎麼樣啊?」他以結死扣地說:「那太不一樣了!」又一個朋友苦口婆心地規勸:「你千萬不要再那麼沒完沒了地鬧騰下去了!」他卻越發固執:「不鬧騰我不就這麼樣了嗎?」朋友不解:「這麼樣又怎麼了啊?」他說出一番自己的感受:「如果我早就甘心這麼樣了,以前我又何必時時處處那麼樣?我付出了,要有所得!否則就痛苦……」

僅僅是不聽勸,還則罷了,他還做出了令朋友們寒心而又恐懼的事。現而今,誰對現實還沒有點兒意見?相勸之間,話題一寬,有的朋友口無遮掩,難免說了些對上級或對現實不滿的話,就被他偷偷錄下音來了,接著寫成了彙報材料,藉以證明自己政治上的忠誠。結果,他的朋友們麻煩就來了。一來,可就是不小的麻煩。某些對現實的牢騷、不滿和諷刺,今天由老百姓的口中說出,已不至於引起嚴厲的追究。但由官場之人的口中說出,鐵定是政治性質的問題無疑。於是他那幾位朋友,有的寫檢討,有的受處分,有的被降了職,有的還失去了工作,被劃為「多餘者」而「掛起來」了。一時間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人無完人,那一個四十幾歲剛當上副部級幹部的人,自然也不是完人。婚外戀,一夜情,確乎是有過的。不知怎麼一來,被他暗中調查了解了個一清二楚。於是寫一封揭發信,寄給了紀委……

對方終於被他從副部級的交椅上搞倒了,但他自己卻依然沒能坐上去。

對他的「忠誠」,組織部門是沒有評論的。但對他的品格,則拿不大准了。

現而今,組織部門提拔幹部,除了「忠誠」,也重視品格。

他這一位五十幾歲的局長,一心還想要怎麼怎麼樣,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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