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人的鬱悶表情 6.僅靠文化的反省不能撫平大眾的憤怒

時下,民間和網上流行著一句話——羨慕嫉妒恨,往往從電視中也能聽到這句話。

依我想來,此言只是半句話。大約因那後半句有些恐怖,顧及形象之人不願由自己的嘴說出來。倘竟在電視里說了,若非直播,必定是會刪去的。

後半句話應是——憎恨產生殺人的意念。確實令人身上發冷的話吧?我也斷不至於在電視里說的。不吉祥,不和諧。寫在紙上,印在書里,傳播方式局限,恐怖「縮水」,故自以為無妨掰開了揉碎了與讀者討論。

羨慕、嫉妒、恨——在我看來,這三者的關係,猶如水汽、積雨雲和雷電的關係。

人的羨慕心理,像水在日晒下蒸發水汽一樣自然。從未羨慕別人的人是極少極少的,或者是高僧大德及聖賢,或者是不自然不正常的人。

羨慕到嫉妒的異變,是人大腦里發生了不良的化學反應。說不良,首先是指對他者開始心生嫉妒的人,往往是經歷了心理痛苦的。那是一種折磨,文學作品中常形容為「像耗子啃心」。同時也是指被嫉妒的他者處境堪憂。倘被暗暗嫉妒卻渾然不知,處境大不妙也。此時嫉妒者的意識宇宙彷彿形成著濃厚的積雨雲了。而積雨雲是帶強大電荷的雲,它隨時可能產生閃電,接著霹靂驟響,下起傾盆大雨,夾著冰雹。想想吧,如果閃電、霹靂、大雨、冰雹全都是對著一個人發威的,而那人措手不及,下場將會多麼的悲慘!

但羨慕並不必然升級為嫉妒。

正如水汽上升並不必然形成積雨雲。水汽如果在上升的過程中遇到了風,風會將水汽吹散,使它聚不成積雨雲。接連的好天氣晴空萬里,陽光明媚,也會使水汽在上升的過程中蒸發掉,還是形不成積雨雲。

那麼,當羨慕在人的意識宇宙中將要形成嫉妒的積雨雲時,什麼是使之終究沒有形成的風或陽光呢?

文化。除了文化,還能是別的嗎?

一個人的思想修養完全可以使自己對他者的羨慕止於羨慕,並消解於羨慕,而不在自己內心裡變異為嫉妒。

一個人的思想修養是文化現象。

文化可以使一個人那樣,也可以使一些人、許許多多的人那樣。

但文化之風不可能臨時招之即來。文化之風不是鼓風機吹出的那種風,文化之風對人的意識的影響是逐漸的。當一個社會普遍視嫉妒為人性劣點,祛妒之文化便蔚然成風。蔚然成風即無處不在,自然亦在人心。

勸一個人放棄嫉妒,這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勸一個人放棄嫉妒非是那麼簡單容易的事,沒有點兒正面文化的儲備難以成功。起碼,得比嫉妒的人有些足以祛妒的文化。莫扎特常遭到一位宮廷樂師的強烈嫉妒,勸那麼有文化的嫉妒者須具有比其更高的文化修養,而那位宮廷樂師無幸遇到那樣一位善勸者,所以其心遭受嫉妒這隻「耗子」的啃咬半生之久,直至莫扎特死了,他才獲得了解脫,但沒過幾天他也一命嗚呼了。

文化確能祛除嫉妒。但文化不能祛除一切人的嫉妒。正如風和陽光,不能吹散天空的每一堆積雨雲。

美國南北戰爭時期,一名北軍將領由於嫉妒另一位將領的軍中威望,三天兩頭向林肯告對方的刁狀。無奈的林肯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某日對那名因妒而怒火中燒的將軍說:「請你將那個使你如此憤怒的傢伙的一切劣行都寫給我看,絲毫也別放過,讓我們來共同詛咒他。」

那傢伙以為林肯成了自己同一戰壕的戰友,於是其後連續向總統呈交信件式檄文,每封信都滿是攻訐和辱罵,而林肯看後,每請他到辦公室,與他同罵。十幾封信後,那名將軍省悟了,不再寫那樣的信,他羞愧地向總統認錯,並很快就動身到前線去了,還與自己的嫉妒對象配合得親密無間了。

省悟也罷,羞愧也罷,說到底還是人心裡的文化現象。那名將軍能省悟,且羞愧,證明他的心不是一塊石,而是心宇,所以才有文化之風和陽光。否則,林肯的高招將完全等同於對牛彈琴,甚至以懷化鐵。但畢竟,林肯的做法,起到了一種智慧的文化方式的作用。

蘇聯音樂家協會某副主席,因嫉妒一位音樂家,也曾不斷向勃列日涅夫告刁狀。勃氏了解那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積怨,反感那其滋擾,於是召見他,不動聲色地說:「你的痛苦理應得到同情,我決定將你調到作家協會去!」——那人聽罷,立即跪了下去,著急地說自己的痛苦還不算太大,完全能夠克服痛苦繼續留在音協工作……因為,作家協會人際關係極為緊張複雜。

勃氏的方法,沒什麼文化成分,主要體現為權力解決法。而且,由於心有嫌惡,還體現為陰招。但也很奏效,那音協副主席以後再也不滋擾他了。然效果卻不甚理想,因為嫉妒仍存在於那位的心裡,並沒有獲得一點點釋放,更沒有被「風」吹走,亦沒被「陽光」蒸發掉。而嫉妒在此種情況之下,通常總是註定會變為恨的——那位音協副主席同志不久瘋了,成了精神病院的長住患者,他的瘋語之一是:「我非殺了他不可!」

一個人的嫉妒一旦在心裡形成了「積雨雲」,那也還是有可能通過文化的「風」和「陽光」使之化為烏有的。只不過,善勸者定要對那人有足夠的了解,制定顯示大智慧的方法。而且,在嫉妒者心目中,善勸者須是被信任受尊敬的。

那麼,嫉妒業已在一些人心裡形成了「積雨雲」將又如何呢?

文化之「風」和「陽光」仍能證明自己潛移默化的作用。但既曰潛移默化,當然便要假以時日了。

若嫉妒在許許多多成千上萬的人心裡形成了「積雨雲」呢?

果而如此,文化即使再自覺,恐怕也力有不逮了。

成堆成堆的積雨雲凝聚於天空,自然的風已無法將之吹散,只能將之吹走。但積雨雲未散,電閃雷鳴註定要發生的,滂沱大雨和冰雹也總之是要下的。只不過不在此時此地,便在彼時彼地罷了。但也不是毫無辦法了——最後的辦法乃是向「積雨雲」層發射驅雲彈。而足夠龐大的「積雨雲」層即使被驅雲彈炸散了,那也是一時的。往往上午炸開,下午又聚攏了,復遮天復蔽日了。

將以上自然界積雨雲之現象比喻人類的社會,那麼發射驅雲彈便已不是什麼文化的化解方法,而是非常手段了,如同是催淚彈、高壓水龍或真槍實彈……

將嫉妒二字換成「鬱悶」一詞,以上每一行字之間的邏輯是成立的。

鬱悶、憤懣、憤怒、怒火中燒——鬱悶在人心中形成情緒「積雨雲」的過程,無非耳耳。

鬱悶是完全可以靠了文化的「風」和「陽光」來將之化解的,不論對於一個人的鬱悶,還是成千上萬人的鬱悶。

但要看那造成人心鬱悶的主因是什麼。倘屬自然災難造成的,文化之「風」和「陽光」的作用一向是萬應靈丹,並且一向無可取代。但若由於顯然的社會不公、官吏腐敗、政府無能造成的,則文化之「風」便須是勁吹的罡風,先對起因予以掃蕩。而文化之「陽光」,也須是強烈的光,將一切陰暗角落一切醜惡行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文化須有此種勇氣,若無,以為僅靠了提供娛樂和營造暖意便足以化解民間成堆的鬱悶,那是一種文化幻想。文化一旦開始這樣自欺地進行幻想,便是異化的開始。異化了的文化,只能使事情變得更糟——因為它靠了粉飾太平而遮蔽真相,遮蔽真相便等於製造假象。也不能不製造假象。

那麼,鬱悶開始在假象中自然而然變向憤懣。

當憤懣成為憤怒時——情緒「積雨雲」形成了。如果是千千萬萬人心裡的憤怒,那麼便是大堆大堆的「積雨雲」在社會上空形成了。

此時,文化便只有望「怒」興嘆,徒喚奈何了。不論對於一個人一些人許許多多千千萬萬的人,由憤怒而怒不可遏而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往往是迅變過程,使文化來不及發揮理性作為。那麼,便只有政治來採取非常手段予以解決了——斯時已不能用「化解」一詞,唯有用「解決」二字了。眾所周知,那方式,無非是向社會上空的「積雨雲」發射「驅雲彈」……

相對於社會情緒,文化有時體現為體恤、同情及撫慰;有時體現為批評和譴責;有時體現為閃耀理性之光的疏導;有時甚至也體現為振聾發聵的當頭棒喝……但就是不能起到威懾作用。

正派的文化,也是從不對人民大眾凶相畢露的。因為它洞察並明了,民眾之所以由鬱悶而憤懣而終於怒不可遏,那一定是社會本身積弊不改所導致。

集體的怒不可遏是鬱悶的轉折點。

而憤怒爆發之時,亦正是憤怒開始衰減之刻。正如電閃雷鳴一旦顯現,狂風暴雨冰雹洪災一旦發作,便意味著積雨雲的能量終於釋放了。於是,一切都將過去,都必然過去,不過時間長短罷了。

在大眾情緒轉折之前,文化一向發揮其守望社會穩定的自覺性。這一種自覺性是有前提的,即文化感覺到社會本身是在盡量匡正著種種積弊和陋制的;政治是在注意地傾聽文化之預警的。反之,文化的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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