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你可以哭,可以悲傷,可以天真 收留太陽吃晚飯的那一晚

入冬之後,天黑得便早,論該是黃昏時候,星辰已上來。我拿鑰匙開門,發現太陽在屋裡,蹲坐在窗下樓梯口第一階。看見我進來,他抬頭「喲」了一聲。

「沒打招呼就進來了,抱歉啊。」

「沒事,」我說,「從窗口進來的?」

「天窗。」太陽說,「你早上出門沒關天窗,我就順勢滑下來了。」

「噢……是湊巧還是?」

「是朋友介紹的,你是張佳瑋,我沒走錯人家,對吧?」

太陽會在下班後,隨機歇宿到人家裡,這還是前兩天我跟朋友喝酒時聽說的——那天太陽就歇在他家裡。當時我喝多了甜白葡萄酒,隨口來了句「那就住到我家來吧——我家還多個沙發床呢」。大概我那朋友轉達了這意見。不過也說不定。我不想多問,不然顯得從來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下班後的太陽跟我想像得不太一樣,不太絢爛暖和,顯得疲憊蒼白。如果不是長得圓鼓鼓,身周還有金色的芒焰,說他是個大白湯糰都有人信。當然,因為下了班,金色的芒焰也不再熊熊燃燒,而是垂落著,金得發白,像一隻患了白化病的獅子。

「紅茶,可以?」我問太陽,太陽點點頭,打了個哈欠,「抱歉,太困了,而且說來不好意思,餓了。」

「今天我回來得也晚,所以路上就構思好了,圖方便,湯鍋里下一點酒,煮肉丸、芹菜、蘿蔔片、藕片、豆腐乾和早上就發好的木耳。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另外再來個蚝油生菜,反正很快。」

「湯鍋就行,謝謝你啦。」太陽滿臉不好意思的樣子,「我現在就想吃點熱乎的。」

「紅茶。」我把杯子遞給他,「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不過加了一點兒糖和檸檬,提提神吧。」

女朋友敲門聲。我去開了門,指了指太陽,「有客人。」女朋友看了眼,咬我耳朵:「太陽還是月亮?」

「太陽啊,多明顯。」

「可是他看上去挺蒼白的。」

「我女朋友。」我對太陽說。女朋友爽朗地遞過去紙袋:「剛買的羊角麵包。」

「謝謝啦。」太陽點著頭。

「冬天上班挺累的吧?」我問,太陽喝了一口湯,邊默默地點頭。

「湯還合適?」女朋友問,「我習慣味道重一點兒。」

「挺好的,真謝謝你們了。」太陽說,「那個,上班是挺累的。這個季節,因為冷,雲的脾氣很不好,要說服他很難。我也想每天都燦爛微笑,可是又冷又累,又時常跟雲吵架,所以有時候表現得也不盡如人意……加上近來又有點兒忙……」

「怎麼呢?」女朋友儼然打聽八卦似的,太陽撓了撓頭。

「我白天上班時,都偷空給月亮織一次性外套來著。」

「是怕她晚上黯淡無光嗎?」我問。

「不只這樣。說來怕你們不信,其實月亮比我還怕冷。」太陽說,「所以得給她織厚一點兒、暖和一點兒,好讓她上夜班。每天我要下班時,就把織好的外套放在雲上,等月亮上班時就能套上,可是雲總是要扯一截給自己扮靚,就是晚霞啦,最好的顏色都被他搶掉了……」

「我回家路上,還看到了呢,顏色和手藝都不錯呀。」女朋友說。

「就是好奇,」我插了一句嘴,「你和月亮的關係,到底是……」

「其實沒有啦。」太陽說,「我們就是工作夥伴關係,而且還是不同班次的;只不過她上班時我下班,我上班時她下班,有時會彼此望一下。可是畢竟她一個女孩子,上夜班還挺冷的,是吧……」

吃完飯,太陽幫我們收了餐具,還自告奮勇要洗碗。邊洗碗,他一邊滿臉歉意地說:「那個,因為明天我要早起上班,所以得早睡……」

「明白明白。沙發床可以嗎?可惜只有毯子……」

「毯子就夠了,實在是太麻煩你們啦!」

太陽裹進毯子後,很快就睡著了。他一睡著,臉上僅余的一點光也熄滅了,芒焰垂落在床邊。我和女朋友並肩在樓梯扶手邊看了他一會兒。

「像不像個小孩子?」女朋友問我,我點了點頭。

「把羊角麵包給他放茶几上吧,」我說,「他明早早飯要吃的。」

我一晚上沒睡穩,到凌晨時分,聽見輕輕的叩窗聲。我和女朋友一起醒了,互相望望,打個手勢,望了望下面:窗口有一張白色的臉孔。是月亮。

「醒醒,上班了!」她說。

「嗯嗯,我知道。」太陽揉著眼睛走去開了窗,「你先進來吧。」

「這家對你挺好啊!」月亮開始給太陽疊毯子,順眼看了看羊角麵包。

「是挺好的。」太陽說,「對了,他們還問起我倆的事來了。」

「你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說我們沒什麼關係唄。」太陽搖著頭,嘆了口氣,在月亮身邊坐下。

「是挺辛苦的。」月亮說,「但談戀愛就這樣。你看半人馬、土星和天王星他們,三角戀呢,更辛苦。我倆還算好的。」

「嗯,我知道。」太陽撫了撫月亮的頭,「你回去休息吧,我上班了。」

「嗯。噢對了,昨天你織的外套挺暖和的。」月亮說。

月亮從窗口躡手躡腳出去了。太陽想了想,低手從肩上拔下一束芒焰,擱在茶几上。他走到窗前,吸了一口氣。蒼白的臉色忽而變得橙紅,隨即轉為金黃;垂在身側的芒焰緩緩直立,燃燒起來;天風四合,雲翳流動,他身上一輪輪光暈由暗而明,如波濤涌動,不斷飽脹開來。猛的,一道炫目光閃過,我們不由閉眼;再睜眼時,太陽已不在窗前了。暗青色的東方天空,隱約有一縷光開始流動起來。

「他上班去了。」我對女朋友說,「我們再睡一會兒吧。」

「如果我們昨天給他吃點辣椒,他會不會今天特別熱烈?」女朋友問。

「那我們給他吃薄荷糖和冰激凌,今天還會下雪呢。」我說。

太陽留下的那束芒焰很有用:光亮暖和,像盞長明燈。之後的冬夜裡,我們經常不開燈,就用這束芒焰照著,圍爐吃鍋。有一天正吃著,聽見敲窗戶聲。我走過去看,是月亮,手裡捧著一大片陽光。

「他給我織的滿月外套,我說我今天是鉤月,穿不盡,他就裁下這一片兒,托我送給你們了。」

「謝謝,代我問太陽好。」

「讓他下次還來。」我女朋友說,「上次吃得太簡單了。」

「他是有些不好意思。」月亮說,「而且覺得騙了你們心裡有愧。」

「騙了我們?」

「嗯,就我和他談戀愛的事。」月亮大大方方地說,「他騙你們說我們沒在一起。」

「我們其實知道啊……」我女朋友說,「他也太不會騙人了。」

「我知道他沒騙到你們,你們知道他沒騙到你們,就他不知道。」月亮笑了笑,「所以說他沒心沒肺的。」

「我覺得這是一腔熱誠,沒心眼子啊。」我說。

「嗯,我就喜歡他這點。」月亮說,「那,回見了。這片兒陽光,你們可以當被子蓋,又暖和又輕軟,很舒服的。」

「回見,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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