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一場美食尋故之旅 里斯本、肉桂粉和天涯海角

葡萄牙人說,他們有兩個天涯海角。一是西南的聖維森特角——那是葡萄牙的最西南,實際上,也是歐洲的最西南。一艘船在大西洋,沿葡萄牙海岸線而行,到聖維森特角一轉彎向東,前面就是西班牙、直布羅陀海峽和地中海了。聖維森特角隔著一片灣,是著名的薩格雷斯,至今那裡還聳立著世界上第一個航海學校。你去那裡,看得見一片故城,一片石頭壘的舊校舍,一些石頭排布的世界地圖——當然,那是15世紀末,歐洲人想像出來的世界。銹跡斑斑的鐵炮在城牆上排開,此外最觸目的,便是懸崖峭壁上,垂釣大西洋的當地大叔們。

第二個海角,是葡萄牙最西的羅卡角——不用問,那也是歐洲的最西端。從里斯本去羅卡角,要半個下午的時間。沿路還來得及看到些別的,比如摩爾人的遺址——那地方像一個袖珍長城,但妖風陣陣,黑貓遍地,讓人懷疑摩爾人爬上山來特意建此城,用意何在。但你真的去到羅卡角,只能看見無邊無際的大西洋,以及那塊著名的石碑,上書:oerra acaba e o mar eça——陸終於此,海始於此。

在里斯本,最有名的景點是海邊的貝倫區。你在午後,從中心城區坐電車,一路叮叮噹噹,大海——或者說,塔霍河——在你左手邊,被陽光照得熠熠生輝。你會慢慢看見傳說中的瓦斯科·達·伽馬跨海大橋,看見貝倫塔,以及高聳的大航海紀念碑。在大航海紀念碑下,是整個世界海圖,葡萄牙人很細心地記錄了他們每次征服世界的路線:他們如何越過好望角,如何越過印度,如何到達斯里蘭卡……船從里斯本出發,繞過羅卡角,繞過聖維森特角,把整個歐洲甩在身後,一路往南,然後,然後……

歐洲人要去東方,最原始的動力是香料。話說中世紀時,歐洲人刻意神化東方香料,把肉桂、生薑等奉為至寶,價比黃金,開始是因為物以稀為貴。東西一稀少,人就愛幻想,把香料都想像得神通廣大、上接神仙府第。按說胡椒之類,也就是溫熱,沒有劇烈影響神經系統反應速度的功效,但溫熱能讓人起性,加上安慰劑效應,也哄得動人。

1497年,瓦斯科·達·伽馬過了羅卡角,過了聖維森特角,一路往南,當時的文獻記載道:「吾一行人於1497年7月8日周六由雷斯蒂耶羅港起航,願上帝保佑吾人此行當有善果。阿門。」這次英雄主義﹢愚昧無知的遠航進行到六個月時,他們繞過了非洲南端的好望角;第十個月,他們到達印度。5月21日,他們對遇到的印度人說:

「我們是來尋找基督徒和香料的!」

四年之後,葡萄牙人成為歐洲的新香料暴發戶,之前幾乎壟斷香料貿易的威尼斯人大感恐懼,覺得他們可能得變成魚販子——當然那是後話。葡萄牙人在印度東南,發現了肉桂的真正源頭:斯里蘭卡。他們大喜過望,跟斯里蘭卡人訂了協議,壟斷了肉桂貿易。此舉給葡萄牙帶來多少金幣無法計數,但更美麗的事實是,歐洲人明白了:世界上沒有大鳥,沒有做誘餌的牛肉,但確實有聰明的商人和美味的肉桂——只要你足夠勇敢地出發,繞過羅卡角,繞過聖維森特角,一路往未知的所在去探索……

後來,荷蘭人和英國人先後奪走了斯里蘭卡,英國人開始在大吉嶺布滿紅茶;後來,葡萄牙結束了短暫的世界之王地位,開始專職開發葡萄酒瓶塞,大航海時代成為迷夢一場。現在,如果你去貝倫區,除了看見跨海大橋、大航海紀念碑、聖哲羅姆派修道院外,還能看見隔修道院一條街,有個甜品店,大字招牌:葡式蛋撻店,1837年開始經營。這店老而有名,隊伍經常排到溢出門外。你戰戰兢兢買了近兩百年配方的葡式蛋撻,售貨員大叔會慈祥地提醒你買杯咖啡。坐下吃,才知道咖啡用意何在——正牌的葡式蛋撻,蛋不是油汪汪半凝著,而是凝而成型,口感甜潤;蛋撻底面硬而脆,而非其他地方那類起酥掉屑的鬆脆感;正牌葡式蛋撻,甜、脆、韌、濃得多,一口下去勁道十足,要從嘴裡蹦出來。但你如果就這麼咬了,服務生——如果他們忙得過來——一定會提醒你:要加肉桂,這樣才有芳香的味道。如果你還願意喝啤酒,他們就會推薦薩格雷斯牌啤酒——很奇怪,很多葡萄牙人都愛喝這個。

這是大多數故事的結局:神話的、英雄的、愚昧的、殘忍的、豪邁的大夢,傳奇里的天涯海角,最後都會成為旅遊者手機里的照片,或是餐桌上的標牌。在聖維森特角和羅卡角,大海總是很配合,時常波瀾壯闊,惹你勾勒出一連串電影般宏偉蒼涼的景象。但暮色沉落時,里斯本的遊客們喝足了酒吃足了甜點,尤其是吃了一嘴的肉桂粉,到處找車回酒店。里斯本的大航海紀念碑遠遠看去也就像一塊大石頭,而其上的達·伽馬雕像,一如里斯本旁的海洋,呼吸沉默,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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