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一場美食尋故之旅 吃蟹

龍王每次遭哪吒或孫悟空等突襲時,總是只能氣急敗壞地升帳點兵,派出的也總是蝦兵蟹將。這安排很有道理:蝦們孱弱柔嫩,只好做兵;蟹們橫行霸道,身有盔甲,有鉗有腳,好威風好煞氣,就能做將啦。可憐蟹將蝦兵連同龜丞相,同樣缺少威懾力。每逢入秋,中國人就急吼吼地「通緝」蟹將軍。江南人吃不到蟹時,有道菜叫作蟹粉蛋,也有叫假螃蟹的。大致是蛋清蛋黃分開打勻,以姜、醋調味炒之,蛋清如蟹肉,蛋黃如蟹黃,粥飯皆宜——其實也就是解個饞罷了。

拿這菜為例,可以印證蟹之美味。蟹肉如蛋清,柔嫩細白;蟹黃如蛋黃,口感酥沙。但說到底,也只能是當作備胎,聊解蒓鱸之思。因為吃細一點的都知道,蟹肉除了細嫩,還有絲絲縷縷的秀挺好處,是為雞蛋所無。日本人烤大海蟹,專吃絲縷長條的蟹肉,非蛋白可比。蟹黃美味,堪比魚子,又遠非雞蛋可比。但是說到底,蟹最美味的,是蟹本身的鮮味。姜、醋再怎麼以假亂真,終究不能魚目混珠。

明朝著名的李漁先生,除了能寫《玉蒲團》品鑒男歡女愛,對飲食也有研究。他老人家說天下鮮者就兩個,一是螃蟹,一是筍。酸甜苦辣都能用調味法子勾兌,唯獨這鮮味,就像天生才情,不能以人工法子得之,所以格外珍貴。張岱說食物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就剩蟹了,意思相去不遠。等秋天肥蟹,蒸完了,一剝開殼,好傢夥,滿殼膏脂香肥,任哪個廚子都調製不出。

蟹味極香,所以蟹腳肉烤了或煮了,肉自帶鮮甜之味;加姜、醋自然味極美,不加姜醋其實也大可吃得,吸罷一條蟹腿,吸得出好一口蟹汁。蟹殼裡膏脂滿腹,蟹黃是珍寶自不待提,咬一口牙都酥倒,看那紅珠般的模樣就讓人心癢。但蟹殼裡的汁液碎末同樣動人。廣東有種吃法,是以蟹殼燜蛋炒飯,飯鬆軟,汁亦入味,香味全出,食之真令人感動落淚。

吃蟹最熱鬧的,莫過於江南。別處自然也吃,但不像江蘇無錫、上海、浙江杭州這樣,全民都有吃蟹的手法。清時官宦宴席,講究點的得上蟹八件,給蟹動外科手術,以便一隻好蟹身上的犄角旮旯、絲縷肉汁,都被人類搜刮乾淨。但江南老百姓可不必勞煩器械。任何一個江南老阿姨,給她整蟹一隻,她自有辦法把這蟹盤剝得一乾二淨,真讓人詫異她怎麼這麼好的牙口。上海人貪吃這一口蟹,甚至可以接受每年蟹季到來時,比尋常小籠包貴上一倍的蟹粉小籠包。杭州有著名的蝦爆鱔,是奎元館為首的麵館頭牌,用來做面澆頭無往不利。可是到蟹季到來,蘇州、杭州都會有蟹粉、蝦仁這類神異的菜。本來蝦肉滑潤清甜,蟹粉濃香酥融,未必相配,但這就像黃金白玉、鮮花著錦,奢侈之極,讓人無從抵抗這感覺。

廣東人吃蟹,不如江南人精細並存其本味,但花樣繁多。比如香炒蟹這等做法,江南人就不擅長。傳統衛道士自然會批評這種法子損了蟹婉妙鮮濃的細膩味道,但蟹殼炒香脆後直接吃的誘惑還是很動人。日本不太產河蟹,也不像江南人般懂得蒸煮蟹剝蟹粉,所以對炒蟹或烤蟹類做法趨之若鶩。

歐美人對蟹的感覺尤其特殊。1912年9月26日,德國的威悉支流阿勒河捉到過一隻河蟹,當時德國人都嘖嘖稱奇呢——就是說,德國人傳統里連見到河蟹都少,遑論吃之?然後呢,河蟹又不是肉頭厚、容易納入飲食計畫、料理起來很方便的那類東西。實際上論吃得細,中國人肯定是世界翹楚。對中國人吃鳳爪、鴨頸、牛肚這類細東西的熱愛,歐洲飲食體會不深;河蟹在中國可以被剝殼細吃,歐洲人沒這麼細膩的愛好。20世紀80年代,勃蘭登堡有湖產河蟹,德國人還嫌河蟹和魚搶東西吃,打算滅絕河蟹——後來不知道怎麼吃,只好拿來肥田,還嫌腥氣重。可是如今,德國人也能跟美國人似的,烤烤蟹吃了。問題是歐美人從來只重吃蟹腿:中國人愛若性命的蟹粉和蟹黃,許多西方人覺得有肥皂味。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所以在歐洲菜市場,很容易遇見慷慨老闆,看你買了八條蟹腿,把一個連殼蟹白送給你。運氣好的,一回家能啃一整殼的蟹黃。當然也有運氣差的,趕上那蟹長了一個寬袍大袖的殼,留著瘦骨伶仃的身子,那就徒呼奈何啦。

蟹最美妙的,還是其多樣。在中國人的食譜里,豬肉厚潤,但蘇軾也說「富者不肯吃」;羊肉清鮮,但有膻味;其他牛肉、魚肉、兔肉、雞肉,都多少有些或粗肉或秀雅。蟹就沒有這些問題:本身鮮濃,可蒸可煮,可以做主菜,可以配各類東西。要油膩也油膩,要清爽也清爽。張岱年輕時跟人吃蟹,配飛臘鴨、牛乳酪、醉蚶、鴨汁煮白菜,再加上謝橘、風栗、風菱當果子,等等——這還不算飯茶和酒。看起來亂七八糟,但都配得上。如果主菜是熊掌或蹄髈,這麼配菜就顯得不倫不類啦。

最妙的是,螃蟹這東西,看著宏偉,可是體量不大。沒聽說過誰吃螃蟹吃出一身肥膘的。林黛玉這種多愁多病的身,在《紅樓夢》里也能吃螃蟹,只是要喝口合歡花浸的燒酒,末了還能和賈寶玉、薛寶釵一起寫螃蟹詩。你看,吃螃蟹既可以開懷大嚼,品其美味,又不傷斯文——反正大家都會吃得滿桌殼爪,林黛玉都不例外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