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一場美食尋故之旅 吃茶,喝茶

英國大概算西方世界最愛喝茶的一國了。18世紀,英國人喝茶得靠東印度公司接濟。倫敦茶價,每磅茶值到四英鎊——按購買力折算,到19世紀中期,一英鎊都相當於2014年的二百磅以上,摺合人民幣兩千元開外。再早一百年,更金貴了。一磅茶摺合如今萬元人民幣,嚇死人。如是,維多利亞時期的艷情小說,經常描寫貴婦人拿茶勾引壯年平民。現在看來簡直是開玩笑:還有拿茶來勾引人的?但那個時代就能見效。說來就是欺負人家窮,平時喝不到。

幸虧後來歐洲各國打抱不平,壓低茶稅,英國茶葉價才跌到兩先令一磅,老百姓也才喝得起了。好茶須配美器,所以瓷器茶具也成了歐洲一寶。中國瓷器在歐洲賣得貴,一半是因為易碎難運輸(比如明朝時往西運瓷器,有種妙法,是往瓷器里塞沙土、豆麥,等豆麥長出藤蔓、纏繞瓷器、摔打不碎了,才啟運),一半就是仗著英國人太愛喝茶了。1794年,英國人自己發明了骨瓷,說到底,就是被喝茶之風催的。

當然啦,貧苦大眾都喝上茶了,貴族們就坐不住了。18世紀,尤納斯·•漢威先生認定,英國普通大眾,包括侍女和工人,就不該喝茶,不然沒法專心工作、服務國家,可老先生卻對貴族的飲茶風閉口不談。說穿了,就是嫌下等人民粗窮,都喝茶了,就影響他老人家的尊貴地位啦。可是茶葉價格還是跌,英國老百姓都能喝,沒法兒禁絕,上等人只好拔高自己,把喝茶弄得神幻玄妙。比如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輿論里,英式下午茶是紳士與貴婦人的風雅據點,無數秘制點心的發明源頭,須有好茶室、好器皿、飽學貴人、莊園主、藝術家們才有味道。尋常體力勞動者,也就只能牛飲般喝茶就粗麵包、牛肉去。

但也有人看不慣這股勁兒,比如卡薩里內·懷特霍姆(Katharine Whitehorn),看膩了貴婦人們「沒有茶,怎麼活得下去」的嬌軟呻吟,在《觀察家報》上吼了一嗓子:「叫離了茶就死的人直接去死,他們就活得下去了!茶根本就是英國病!英國人傷春悲秋,都是喝茶這檔子事鬧的!」這話聽來,有點兒金剛怒目、魯智深醉打山門的意思。但是呢,咱們能從另一個角度談。

18世紀,被貴族命為風雅的英國茶,絕大多數是紅茶,且配糖。實際上,英國人沒控制印度前,根本不相信綠茶和紅茶產自同一種植物,咬死這是兩種樹上長的——因為茶從東方運到英國,必須耐久藏,而綠茶,又是出了名的經不起久運,於是那時英國進口的,全是發酵了耐久藏的紅茶。曾經,瑪麗女王的嫁妝里就有半斤紅茶,真是當個寶藏著,其珍貴也如此。18世紀,英國人喝紅茶加糖,誇張到此地步:英國商界想統計全國一年喝茶多少,但因為走私逃稅的茶太多,一時摸不透,他們腦子一轉,計上心來——既然英國人喝茶都加糖,直接統計全國一年耗了多少砂糖就好了嘛!

所以,你看,英國風雅太太們喝的,也就是為遠航而特製的紅茶,還加糖,或加其他香料。早在宋朝,蘇軾都知道「且將新火試新茶」了,英國人卻喝不著新鮮茶——這樣還想擺起喝茶的譜來,著實有些「拿雞毛當令箭」呢。

日本茶道,初識的人都覺得其儀式莊重煩瑣,但其實日本史上茶道第一大宗師千利休(千利休),當年也抵制華貴裝飾,喜歡「草庵茶室」,念的也是「清敬和寂」四字箴言,認為「茶道不過是點火煮茶而已」。他老人家和同為茶道大宗師的武野紹鷗一樣,有許多傳世茶器,大多不尚華麗,而求返璞歸真。比如千利休定型的樂燒茶碗,不用轆轤拉坯,而用手捏刀削,器物未必規整,好在古拙自然。英國小說家菲爾丁也早就看透了,「愛情和私房話流言,是茶最好的調味品」。去掉各類玄虛門道,承認喝茶就是大家一起取個暖、說個閑話、順便喝點東西,反而更對路呢。

日本人折騰茶道,最初是學中國的。中國唐宋盛行點茶,明初開始流行泡茶,日本人學去了,略加修改,也就是後來抹茶和煎茶之分。抹茶是要「點」的,現在日本人點抹茶,慣例是先溫碗,再調膏(以抹茶加些許水,調成糨糊狀)然後以茶筅擊拂。這技法,宋朝時蔡襄就總結了:「鈔茶一錢七,先注湯調令極勻,又添注入,環回擊拂。」日本正經茶會,先飲濃茶,儀式感極重,還得大家輪流分一碗茶喝(日本人也不是不知道,這麼做挺讓人不舒服的,所以歷史上頗多「某某雖見傳來的茶碗中有臟唾甚至膿液,依然慨然喝掉,遂成生死之交」的故事),然後喝薄茶。按蔡襄所謂的一錢七調茶法,在日本是極濃的茶了。

世界人民喝茶時,都要配吃東西。英式下午茶,糕點堆成金字塔:烤餅、熏三文魚、雞蛋、乳酪、果餡餅、麵包、牛油、手指三明治……能組個英國版的《報菜名》。俄羅斯人則甜麵包、蛋糕、蜂蜜擺滿桌,經常就算一餐了。日本人吃茶,配和果子。周作人先生很喜歡這玩意兒,認為日本和果子,雖是豆米做的,但「優雅樸素,合於茶食的資格」。日本茶道里,當作配茶點心的和果子分量極重。哪家有善做和果子的秘方,與私藏秘制茶器一樣,都可以當家族驕傲的。

和果子這東西,材料不太珍異,不過豆沙、麻薯、栗子、葛粉和糖。關西飲食清淡些,和果子也做得細巧;關東口味厚潤,於是從山梨縣的信玄餅到東京淺草寺的人形燒,都是麻薯為里,外面厚厚一層黃豆粉。京都有名的果子店「俵屋吉富」,創於18世紀末了,給京都公家做了兩百多年的和果子。其出品配料上,也無非是老老實實的「櫻漬」「黑糖」「抹茶」,並無什麼奇技淫巧,至今依然。但好在和果子手感細潔,易取易吃;匣子精美,一張浮世繪風的京都地圖為包裝,連看帶吃,和風儼然。配玄米抹茶喝,感覺甜味兒從有形到無形消融彌散。吃完起身,也沒有「拂了一身還滿」的撲簌簌麻煩勁兒,非常妥帖。細想來,日本不只把茶給「道」化了,順帶把茶食也「道」化了——好吃之外,還考慮色彩、觸覺,一整套的細緻精雅。比如夏天須用葛粉來顯透明清涼,春天就做出綠枝薇菜的模樣。當得起周作人的讚許。壞處是,和中國的月餅一樣,日本和果子的儀式化,已到誇張的地步。比如你看日劇里隨地吃的羊羹、機器貓吃的銅鑼燒,單抽出來,也就是日常墊肚子的零食,可是往茶會上一擺,放進了織部俎盤、吳須手山路瓷盤、桃山風漆器碗、伊賀釉鮑形大缽這些來頭甚大的東西里,那就是地道茶食,立刻身價百倍了。

前述的茶聖千利休先生,最有名的創舉之一,就是發明懷石料理。如今你去日本點菜,懷石料理是正經十四道程序的流水大菜。諸如京都的辻留、大阪的吉兆這種「不管實際上是否好吃,而且價碼牌看得嚇死你,但去吃就對了」的店,吃時不免戰戰兢兢,端個盤子上來,可能都是北大路魯山人這樣的大宗匠手制的文物級寶貝。但在千利休所處的16世紀,懷石料理就是茶會上果腹之用。懷石者,僧侶餓了,抱著石頭暖腹的意思,清凈簡素,本不華麗。千利休時代的懷石料理,是所謂的一汁三菜。汁是大醬湯,三菜是涼拌野菜、燉菜和烤魚,一小點兒米飯。

傳統懷石料理,是在茶會中間吃的。吃完之後,客人去休息下,即所謂的「中立」。之後,就是「后座」,得喝濃茶和薄茶,可能還就和果子。所以懷石料理說白了,就是讓你喝茶之前,胃裡墊個底,怕濃茶傷胃。到後來,江戶開府,懷石料理的格式也確定成了刺身、燴煮和烤菜,講究得多了,但也不奢靡,還是三菜一湯。其實說來傳統日本料理,精華也就在此:刺身考驗刀工和魚的新鮮度;燴煮(煮物)除了時令蔬菜的選擇,就得看鰹節、醬油、酒這些調味品的質地。這些東西一綜合,就是考驗你「如何以極簡單的,魚、蔬菜為主的食材及鰹節、醬油為主的調味料,做出好東西來」的本事,所謂極簡的純粹就是了。

可是時日遷延,儀式化日益嚴重,懷石料理也就越發龐雜,甚至單純為茶食而定的「茶懷石」,都從「一汁三菜」變成了起碼六至八道菜,什麼菜名貴擺什麼菜。於是懷石料理本來是配茶的,如今卻成了貴族沙龍、宰客專用。千利休如果復生,一定皺眉頭:老夫好歹是一代茶聖,當年又不是沒錢,吃不起料理,好容易把茶室精簡到四張半榻榻米,把個奢華的茶會搞成了清靜素雅的套路,好容易琢磨出一汁三菜這個豐簡得宜,既餓不死你們又不讓你們吃膩的菜譜,你們倒好,又全部返回去啦!

中國人的茶食,就沒那麼瑣碎規矩。一來古代小說里,常把喝茶寫作「吃茶」,真是吃的。《金瓶梅》里,王婆和西門慶製造中國史上最著名姦情案,為了哄住潘金蓮,就先「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出白松子、胡桃肉」,是路邊茶鋪的喝法。孟玉樓要跟西門慶談親事,請喝的就是橘子泡茶,清雅得多。《西遊記》里蜘蛛精的師兄多目怪,為了給唐僧師徒下毒,就在茶里下了幾顆棗子。《夢粱錄》里,宋朝人四時賣「奇茶異湯」,花生、杏仁、芝麻、核桃都敢往茶里放,看著方子都很香。

至今吳方言里,「喝水」二字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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