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孤獨時,請給自己最好的安慰 咸

宋應星寫《天工開物》,提到鹽,明說其獨一無二。所謂:「口之於味也,辛酸甘苦經年絕一無恙。獨食鹽禁戒旬日,則縛雞勝匹倦怠懨然。豈非天一生水,而此味為生人生氣之源哉?」說得很是:酸甜苦辣,不過是人生配菜,有就有,沒有十天半月也不太會想;只有鹽才是人生第一需求,離了便不能過日子。古代鹽鐵專賣和國庫息息相關,所以程咬金販私鹽的傳奇才能體現他天生的不「法」分子的秉性,揚州鹽商才是肥缺,林黛玉他爹林如海前科探花才會去當巡鹽御史——世上既沒有私醋販子、《糖鐵論》和巡辣椒御史,於此可見鹽的獨一無二了。

廚師學的第一調味,乃是下鹽。鹽下對了,怎麼都好吃。下鹽多少,足見廚師水平高低。新學廚的人下鹽,大多會手重放多。倒是老外婆們做菜,葷少素多,疏疏朗朗地給你端來,嘗不出味精來,鹽也淡得若有若無,通常處在「不會讓你覺得少了鹽」的地步。和人開玩笑,常說下鹽是門功夫:覺得鹽多了或少了,就屬於內功和招式沒配合好,還是毛頭新手;如果覺得味道對路但品得出鹽味,那是功力高了但鋒芒過盛,要到沒發現鹽多鹽少,只覺得渾然一體一道菜,才到了自然而然、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地步——到那境界,方是深藏不露的大師了。

下鹽不能急,因為鹽能脫水,很影響烹飪過程。比如燉雞湯,起鍋前才該撒鹽;比如炒花生,花生與油炒後才敢下鹽;烤牛排亦是最後才敢下鹽,不然肉汁流失;但也因為鹽能脫水,所以許多食物,都用它來腌制,以備儲藏:火腿如是,腌鹹魚如是,腌鹹肉如是,腌鹹菜如是。結果一不小心,就出了好滋味。

夏丏尊老先生說他當年會弘一法師。法師吃飯只用一碟鹹菜,還淡然道「咸有鹹的味道」。咱們不提禪法佛性,只這一句話會心不遠。吃粥配菜,本來就越咸越好。鹹菜淡粥之間,才能吃出味道。所以,下粥的菜,味道都要重一些才好。

我外婆她老人家善做兩樣粥菜:腌蘿蔔乾,鹽水花生。早年江南老人們沒如今那麼龐雜博大的調味體系,只有一味鹽,就被她用得出神入化。她做蘿蔔乾講究一層鹽一層蘿蔔,悶瓶而裝。有時興起,還往裡面扔些炸黃豆。某年夏天開罐去吃,鹹得過分,存心要把我的舌頭腌成鹽滷口條。外婆倒振振有詞:咸了下粥,你就可以少吃蘿蔔多喝粥啦——這也算老年代省錢秘法。蘿蔔本來脆,腌了之後多了韌勁,剛中帶柔,口感絕佳。配著嘎嘣作響的炸黃豆吃,像慢郎中配霹靂火,有點兒金聖嘆所謂豆腐乾配花生的對比感。鹹菜則是各地都有,而且似乎花樣不同。范仲淹有斷齏劃粥的故事,好像彼時之齏和如今也沒決定性區別。江南做鹹菜喜用雪裡蕻,也就是雪菜,口感咸而清秀,像談吐有趣的白面書生。配毛豆、肉絲都是天作之合。

以前過年時,父親單位里常發一條大青魚,取「年年有餘」的口彩。我家一般砍頭去尾,年夜飯時熬湯喝,餘下身段一時吃不完,砍成段兒,用鹽腌了,就是簡潔版鹹魚。鹹魚不算新鮮,但腌得好的鹹魚,蒸後極下飯。

每年春天,江南人慣例要做腌篤鮮吃:豬肉鹹肉洗凈,大火燒開,加點兒酒提香,文火燜,加筍,開著鍋蓋等。手藝好的阿姨自有諸般火候控制,手藝沒把握些的如我就可以鹽都不放,按時放肉放筍燜就罷了——最妙的是,基本不用斟酌下鹽:有了鹹肉,一應俱全。本來排骨燉筍好在清鮮,但終究淡薄,總得加味精與鹽。但是加了鹹肉,像新酒對陳酒,一下子多層次多變化了。鹹肉是一鍋腌篤鮮的魂靈所在,湯白不白厚不厚,味道鮮不鮮醇不醇,都是它在左右。李漁把筍比君子,是個清白鮮活的書生。加了鮮肉,是位少女搭配,但總嫌清淡些。加了鹹肉這個熟女,立刻水乳交融,各自清鮮甜醇的勾搭出來。

周邦彥當年記錄道君皇帝和李師師風流時,有名句所謂「並刀如水,吳鹽似雪,縴手剝新橙」。看來宋朝時,東南就是產鹽大區了。鹽配橙子的吃法也不稀罕:小時候買菠蘿吃,我媽媽總愛用鹽水洗過一遍,名曰消火去毒。我媽的新加坡老闆曾經認真地搬出套理論,認為熱帶一切水果都有火毒,必須以鹽洗之,不然吃了就會上火。菠蘿、荔枝過了鹽水之後,也確實清甜可口,味道清雅了一個境界。現在去沿海吃燒烤海鮮,重咸之味,又流行擠些檸檬汁橙汁下去。所以咸甜這兩味鉤心鬥角、歡喜冤家,終究是分不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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