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孤獨時,請給自己最好的安慰 甜

人對甜味沒抵抗力,概莫能外:比如,西餐里就只有甜點,鮮有咸點、苦點、酸點的。甜通常與冰涼相關,大概這兩者都可以解飲食之咸,所以適用於飯後。古希臘人以阿爾卑斯冰雪冰鎮漿果,羅馬人用冰雪兌蜂蜜、果汁之類,古有明訓。

歐洲人愛甜,而且從喝酒到飲食,都是越往南越甜。葡萄牙人吃蛋撻,吃馬德拉蛋糕,喝百香果酒;西班牙人每天小甜食不離嘴;法國馬卡龍好吃,但頗貴,不怕,超市裡還有論斤賣的布朗尼。老北京吃的冰糖葫蘆,叫賣的要強調是「糖葫蘆兒!——剛蘸得的!」法國人也吃這個,不過更誇張:大蘋果蘸的冰糖,酸甜脆口,法國人叫愛之果(Pomme de Amour)。義大利人吃甜,尤其極端。我在義大利吃過半個月早飯,無論是飯店還是家常,總逃不過四樣:濃縮咖啡、色拉米香腸、各色麵包,以及半張桌子形形色色的果醬。比起法國的果醬,義大利果醬普遍更有凝凍透明、顫巍巍的肉感,吃起來也順口,舌頭如劃秋水,味道很快就散了,滿嘴清甜。我見過不止一位,吃早飯時,一口濃縮咖啡,舔一下果醬,然後滿臉欲仙欲死的陶醉狀——真也不嫌膩。《六人行》里dler問Joey:左手果醬右手美女,你要哪個?義大利後裔Joey答:你把兩手合一起吧!——就是這個意思了。

甜味不是憑空掉下來的,得從植物里提煉,所以各類甜品,躲不開各類神奇的植物。果醬不用提了,其他藍莓獼猴桃、可可哈密瓜、杏仁白砂糖,不一而足。當然也有樸素的,比如《金瓶梅》里,西門慶吃的「衣梅」,是楊梅用各種葯料加蜜煉製過,薄荷橘葉包裹,下料不算獵奇,但花樣繁多。至於甜味的基礎糖,則基本躲不開甘蔗、甜菜和穀物——還是跟植物有關。

而甜品所需,又不單是甜,還需得軟糯香滑,從慕司到冰激凌到蛋糕,大概都少不了麵粉、雞蛋和奶油。滿族人和蒙古族人善做乳製品,所以中國北方的傳統甜食,許多都和牛奶、羊奶沾邊兒。

做過甜品的,大概都有經驗:無論提拉米蘇還是咖啡慕司,以至於所有甜點,總少不得一樣工序:拚命地打蛋或打奶油,直至發泡。我每次看到美食節目里大師傅打蛋白至於凝膠狀,反過盆來蛋白都對抗地心引力懸停不墜,就無奈地絕望。通常你做過甜品,看著熱熱冷冷打發凝結最後冰凍完,能膨脹出多大的效果,才能意識到餐廳賣甜品有多暴利,但哪怕知道了真相,你還是無法抗拒:許多甜品,就是奶油、雞蛋們被打發後的無限膨脹、瞬間急凍,使它們保留在那種泡沫經濟的繁榮過程,是一場甜蜜的海市蜃樓,而女孩子們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輕軟柔滑、浮光掠影,其實虛無縹緲,但那瞬間很甜蜜的感覺。

在飯蔬菜食里做出甜味來,則是另一回事了。旁人聊起我故鄉江南吃食,常一皺眉,說真甜。其實蘇州菜只是清淡,無錫菜才是甜。我身為無錫人,也沒法反駁。蘇州尚清淡,如絲衣仕女,甜也只在點心上,無錫是一直甜到各種菜里的。其來源就不大清爽了。老上海菜濃油赤醬,最初是跟安徽商人學的;無錫菜也學上海,愛用醬油,但又比上海顯著地甜。

《夢溪筆談》里說:「大業中,吳中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於北俗也。」於我而言,難以想像:蟹都能蜜了?又見宋朝時,「南人嗜咸,北人嗜甘」,只覺得當頭挨了一棍,想無錫的糖醋、四川的荔枝味、廣東的糖水,居然都被北方打敗了?後來朋友解勸說,沈括寫《夢溪筆談》時,北方還多游牧民族,嗜好乳製品,偏愛甜味,這麼想,就好理解些。

我小時候吃慣了無錫菜,身在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也不覺得無錫菜太甜了。去了上海,只覺口味似乎淡些,等奔走四方,才乍然明白無錫菜有多甜。比如,我在南京、揚州、寧波吃湯包,總覺得其湯清鮮但缺些什麼,後來才想起是少了一味甜。在無錫,滷汁豆腐乾都是甜的。無錫家常燒菜,紅燒白燉斷然是混不得的。紅燒就是紅燒肉、糖醋排骨、紅燒魚、肉汁釀麵筋之類,白燉就是雞湯、冬瓜排骨湯之流。前者濃甜,後者淡鮮。所以吃飯時須小心,澆了紅燒肉汁就再不能澆雞湯,不然咸甜打架,其味幻化扭曲,讓人受不了。無錫人吃湯圓,有咸餡與糖餡之分。咸餡者紅燒肉圓為餡,糖餡就花樣多些,豬油糖拌菜、芝麻、豆沙。重慶人來無錫吃湯圓,我先還惴惴,擔心人家吃不慣無錫人的甜。不料人家吃了豆沙、芝麻,怡然自得;吃了豬油糖拌菜,開始大驚小怪;再吃了一口肉湯圓,如見蛇蠍,跳腳大叫:

「怎麼你們湯圓有肉餡?!還是鹹的?!」

重慶以至川中,雖然以麻辣著稱,但甜起來也著實了得。冰糖紅苕圓、冰汁荷花桂圓這類清甜的,糖醋雞這類紅甜的,江南也有,倒不足怪。但鍋巴三鮮、荔枝肉片這種荔枝味的,我初見便有些發獃了。而且川中味重而烈,所謂辣起來勝過麻辣燙,甜起來勝過三合泥,什麼味道都敢往一起搭配。咸甜之別,在川中廚娘大手筆來說不過小道,可以隨便逾越的。蘇軾出自川中,曾經愛吃蜜蜂——把蜜蜂一口吸干,軀幹扔了。而且被和尚招待了蜜汁豆腐,也能大快朵頤——別說現代人糖分過量了,蘇軾連蜜蜂都吃呢,這可直接跟狗熊媲美了。

我聽一個河南朋友說,他們那裡有種甜牛肉;乍聽嚇一跳,後來才知道是白煮不加料的牛肉,旋切之後夾餅吃;牛肉和魚一樣,不加料清吃,有鮮甜的味道,故名。

像福建菜、廣東菜以至於東南亞菜,以果品和各類香料入饌者極多,講究五味雜陳,有甜味絲毫不稀奇。東南亞人把芒果和菠蘿配米飯、香蕉和榴槤打餅、炸完蟲子裹上果醬吃,實在司空見慣。法國人愛吃東南亞粉,正宗一點的米粉店,照例是端給你一碗湯粉,一叢讓你眼花繚亂、聞著甜香沖鼻的植物香料,一碟甜酸辣的自家調醬汁,然後你隨意搭配。我見過有重口味的巴黎人,把那叢香料干嚼,邊嚼邊跟鄰座做學術討論狀:

「很甜!」

日本人對甜,有一種隱秘的喜愛,所以他們很少把甜放在面兒上張揚,但在許多湯和醬里暗藏甜味。比如煮物的湯里,敢放蘋果,熬出一點兒甜來。比如他們傳統湯頭,離不得昆布、鰹節,還敢加些甜酒味霖;比如最傳統的蕎麥麵醬做法,是醬油加熱水融化了砂糖,裝罐埋地下,慣例得埋三星期以待糖醬發酵,這樣蕎麥麵醬料味道才豐厚,配得上濃湯頭;比如茶會用的和果子,不能使生砂糖做,嫌味道重;昭和年間的書里說,要用香川縣出的和三盆糖,以求味道典雅。比起東南亞直白兇猛的甜,日本的甜藏得更深一點。所以你看:對甜的喜愛,到處都是一樣,只是離赤道越近,對甜的熱愛,便更不加掩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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