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孤獨時,請給自己最好的安慰 酸

山西人真愛吃醋,山西出的皇帝都和醋有關。李世民一代天可汗,也跟臣子玩酸醋遊戲,留下故事幾許。

故事一:魏徵老不給太宗面子,當面嚷嚷,讓太宗時時起念,欲殺此田舍翁。雖然沒殺成,但太宗也不是吃虧不吭聲的濫好人,總得想法子,惡搞魏公一把,方能出氣。太宗聽說魏大爺愛吃醋芹,一日設宴,賜他三杯。魏徵喜形於色,張牙舞爪吃盡,斯文掃地矣,太宗看了圖個樂子。

故事二:房玄齡夫人堅決抵制天子賜妾,寧死不屈。太宗於是派下鴆酒一杯:不屈是吧?自盡去吧。一夫一妻制堅決擁護者、女權主義的唐朝先鋒房夫人,悲壯無比地喝了,才發現原來是醋——眾所周知,「吃醋」這詞的典故,就出在這裡。

山西又出過寇準寇平仲。按史載,寇平仲在宋朝做宰相,生活不算節儉,聲色犬馬造了個夠,頗惹物議,但放評書里,民間藝人著意美化,神神道道,足智多謀,舌燦蓮花,大概有點上承徐茂公,下啟劉伯溫,簡直是北宋頭牌智慧化身。頭銜也有名:寇老西兒。如果咬文嚼字下,這裡的「西」字,其實是「醯」,醯者醋也。反正評話里,寇準和醋息息相關:大略把他描述成簡樸清官,身上舊衣多帶酸醋味,又嗜醋。和歷史上那位豪奢的寇相爺大相徑庭,但這裡就可見百姓們的愛好了:凡清官,必簡樸;有點兒小聰明,又不是好好先生濫好人;錦囊妙計里,常帶點小伶俐小狡猾的酸醋味兒。大致酸醋這一物,給人民們也是這感覺:不奢華,有味兒,不算君子,但聰明伶俐,透著喜聞樂見的民間風味。

陝西人也愛吃酸。酸湯水餃,把酸字都貼臉上了;吃臊子面和燴麻什,得靠半酸帶辣香的湯;酸菜炒米,吃得脆生又實在。我原先以為,西北多麵食,又多牛羊肉;面和肉這樣霸悍雄猛、遒勁勇健的至剛之物,吃得過癮,厚實有味,但吃多了膩,需要一味酸,來解一解。後來有朋友跟我這麼開解:西北地方所吃,太多鹼性;大家為了中和,習慣就吃酸一點——這麼一想,就理解了。大概對別處而言,酸是調味;對西北人民,酸是平衡身體呢。

袁枚雖是江淮人士,卻覺得山西醋是正統,因為醋以酸為本,山西醋就是一味酸,地道過癮;鎮江香醋太香了,喧賓奪主。江淮人吃醋,缺乏西北那種全身心投入、無酸不愛的精神。醋在江淮菜里,主要用來「點味」,或是配了薑絲做蘸料。鎮江餚肉晶瑩剔透、鮮亮濃酥,但若不加醋與薑絲,便像少了插科打諢小笑話的經典演講,過於純正,少了靈動。螃蟹味道好,不加調料就五味俱全,然而螃蟹不蘸姜醋吃,根本天理不容。

加醋是外來調味的酸,發酵是內藏蘊藉的酸,後一種酸內秀得多了。酸菜酸筍,都是酸中的傑作。沒去過東北的人,也曉得酸菜豬肉燉粉條。酸菜好在多樣,包餃子、炒、燉,十項全能。拿來涮鍋子,酸菜白肉鍋,以生蚝之鮮為湯底,是為神品。江南有酸菜黃魚湯,其味清鮮,最是開胃,比尋常熬得奶白鮮濃的魚湯又撩人得多。廣西、貴州人吃米粉,酸豆角、酸筍絲都很到位。本來淡雅的鮮味,經酸味一提,忽然就恣肆輕靈了。

酸味能開胃能解渴,還能解酒,而且這法古已有之。《紅樓夢》里,薛姨媽給賈寶玉喝酸筍雞皮湯醒酒;《水滸傳》里,燕順們要剖宋江的心,做酸辣湯來醒酒。如果要給個科學解釋,可以這麼猜:酒精者乙醇也,酸醋主打是乙酸。乙醇和乙酸相遇時會產生乙酸乙酯——乙醇就沒了。

酸味在許多飲食方法里,屬於無心插柳。比如日本人飯糰里加梅子,最初是為了防腐,結果越吃越好吃,於是想出了用梅子汁來腌生薑的法子;壽司,最初也是跟中國學的,以醋腌米與肉,本為了保存,結果不小心就醞釀出了好味道。朝鮮半島人民初制泡菜,也不是為了「菜酸一點更好吃」,而是為了腌了過冬。無巧不巧,化學反應,於是出了美妙的味道。

比起咸和甜,酸不算是正味,但是撩人開胃,刺激誘惑,能勾人。曹操為了鼓舞士氣,於是望梅止渴;後來青梅煮酒,請劉備來論天下英雄;黃蓉初見郭靖,敲他竹杠,點菜時就有「兩咸酸」是所謂砌香櫻桃和薑絲梅兒,聽著就很適合下酒。夏天街市上,總是有些阿姨窮講究:「不要太甜的楊梅,要稍微酸一點的,但又不要太酸。」邊挑邊吃,讓賣楊梅的小販急火攻心。正因為酸大多來自果品,所以也可以如此調味:我認識位廣東朋友,做咕嚕肉,講究砂糖、番茄、檸檬、黑醋、白醋不去多提;在他看來,最鮮活的酸甜味兒,是現掰碎的山楂干。

如是,酸很活躍跳脫,略刺人,味道好,夠誘惑,與甜略有相似,又善解平淡沉厚。所以感情甜蜜了,反而平淡,有點兒醋,酸一酸,才算是有情趣了——實際上,許多愛甜的人總喜歡甜上加甜,殊不知酸上加甜更動人;比如法國人做蘋果派,會選略酸的蘋果來做,比一味濃甜的蘋果味道靈動得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