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孤獨時,請給自己最好的安慰 苦

我媽說,當年還沒我時,隨我爸去開洋葷,吃牛排。被問要幾分熟時,我媽天真未鑿答:「熟一點,焦一點。」剩下一餐飯時間,凈練刀功了。按她描述,差點兒硌了牙,覺得那牛排能劃玻璃。我媽也滿腹委屈:我就不知道焦了會這麼難吃,苦!

焦的東西,大多發苦。然而江南人對焦這回事,卻沒什麼惡感,覺得區區小苦,可以承當。一是焦常和脆相干,二是焦苦焦苦,卻自有股香氣。比如蘇州和無錫人老年代早飯,都愛吃鍋巴粥。鍋巴加剩飯,水煮一下吃,嚼個噼里啪啦的脆生,也不在意那苦味。我跟外婆討論過,為什麼焦味還能惹人愛。外婆認為,以前沒什麼作料,飯不香,焦了雖然會苦,但卻香。這聽著有些謬論,但她實踐起來很不錯。我外婆做麵餅的手藝精絕:面略加烙,外面焦黃泛黑,內里綿軟如酥,單吃略苦,但加了糖便饞煞人。

餐桌上的菜若有苦味,婆婆們便豎起臉來訓媳婦,老闆會被顧客逼免單。當然也有人特意去找苦吃——比如苦瓜和魚腥草都苦,愛的人奉若珍寶,恨的人如避蛇蠍——但畢竟愛苦者少。小吃飲品類,苦的就多了。金庸《天龍八部》里,鍾靈請段譽吃蛇膽炒的瓜子,說是吃了心明眼亮。段譽初吃不慣,但「諫果回甘」,就覺得有滋味了。

苦的味道,一半是回味里來的。中國人常說良藥苦口,但我有位朋友卻有謬論,說小時候,被父母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地吃藥,苦得滿舌發硬。但隨後一氣兒灌白水消苦,越喝越覺得白水都甜了。雖說大有苦中作樂之嫌,但也不無道理:苦之襯甜,比一味甜本身要雋永許多。

如是,凡味厚需要細細咂摸又易上癮之物,或多或少,都有一點點苦味。好雪茄香味層次分明,但如果欠了苦味,就略顯輕佻,不夠端凝沉厚。好的雪茄味道層次多樣之餘,總是苦香沉厚、醇濃溫柔,能繚繞飄蕩三日不絕,但又不至於發膩,鎮得住。咖啡的苦味,不知給世上多少煉乳、砂糖和牛奶銷售提供了活路,可是眾芳雜蕪,最後也還是咖啡的配角。咖啡因其苦而需要配料,又因其苦而有無限多種調製方法,但咖啡聖手們從來不是為了泯滅苦味,而是變著法子把這苦味修飾裝點得讓人驚艷——當然,對咖啡老饕來說,濃縮咖啡的苦味最妙不過了。

啤酒也苦也香,秘訣都在啤酒花上。唐魯孫聊掌故說,民國時北京初開啤酒廠,啤酒花不敷供應,只好拿槐花代替,也救了急。哪位說了:啤酒最早產於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初出之時,尚無啤酒花這物,西亞人民也喝得甚歡。其實索性免了啤酒花,不也去了苦味嗎?答:不可。一來啤酒花芬芳香味無可代替,二來啤酒花清爽的苦味天下無對。少了啤酒花,啤酒也不過是麥芽汁酒罷了。苦倒不苦,但沒滋沒味,行屍走肉矣。

茶則是另一個話題,在中國人文化概念里,足以大書特書一番。劣茶頗苦,泡得好的綠茶不苦而回味甜,但周作人卻拿苦茶作過文章。華佗以為「苦茶久食益意思」,古人又有「苦茶久食羽化」之言。廣東人喜飲苦丁茶,以為清熱解火;老茶客們,喝茶很釅,苦而且削,常人不慣,但他們自己樂在其中。

中國雅人,常把茶寫得神乎其神,大有躲進茶壺成一統的意思。喝得苦茶,耐得寂寞,上等茶人都有點兒化外散仙之意,好像苦茶和孤僻性子渾然一體似的。陸羽說茶者至寒之物,需要有節操的人士來喝,這算是為茶定下了品格基調。

往小了說,苦味兒大多和清火解熱、生津止渴有關。但東方禪佛之道,很容易大而化之,把苦與清寒寂寥、遺世獨立、孤高自許、疏冷橫斜勾連在一起。苦本身不是浮華的味道,唯其如此,苦才能把味覺體驗壓到最低,激發此後的甜來,所謂「諫果回甘」,即如是也。如果把味道比作色彩,則筍之清鮮為淡綠,魚之嫩滑如純白,苦味大概就是明快的深綠色:清而且削,沉而且厚。正合小徑柴扉、疏樹寒山的文人氣。所以到了夏天,老人家都要勸孩子吃炒苦瓜:「對身體好!」我小時候吃不慣,總覺得這是老人家迂腐。到長大了,懂得吃苦瓜的清涼味道了,才明白過來。

從討厭吃苦,到開始能吃苦的味道,終於喜歡上咖啡、啤酒和苦瓜,也就是人味覺發育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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