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孤獨時,請給自己最好的安慰 願君把酒休惆悵

不同的地方,喝酒的風範真是不太一樣。在巴黎過聖誕節,我和幾個中國同學說要喝酒聊天,拉人來湊熱鬧,一個俄羅斯女同學聽了,喜動顏色。當天晚上,我們圍著自家的吧台,打開一瓶甜白葡萄酒,各斟半杯,正且飲且聊,突然有興沖沖的敲門聲。開門時,見那俄羅斯女同學背個壓彎了腰的大包,忍者神龜般殺進來。拉開包的拉鏈:伏特加、葡萄酒、梨子酒、蘋果酒、各類果汁、啤酒、杜松子酒、朗姆酒,還有一包波蘭菜餡大餃子。她抬頭看看吧台那孤零零一瓶酒,滿臉疑惑:

「你們不是要喝酒嗎?」

各人心裡,酒和酒又不一樣。比如我外婆生前,就覺得酒只分兩種:凶的,不凶的——凶的是蒸餾酒,不凶的是釀造酒。我媽則認為酒該這麼分:南方人喝的,北方人喝的——對北方人的酒量,我們江南的老一代深為敬畏,談之色變,平時飲宴,南方朋友叫板,任怎麼喝都奉陪;遇到北方朋友,上桌前先給人認個告個罪,才敢動杯子,還經常叮囑我們別和北方人喝酒:

「一過揚子江,酒量不一樣!」

我叔叔當年結婚,場院里擺酒席,殺翻兩頭豬,請遍同僚;三位山東來的同事,只坐在角落裡,微笑,喝酒。本地無錫小夥子,年輕氣盛,能對著啤酒瓶吹喇叭,就覺得自己有本事了;舉著啤酒瓶,上前去挑事:聽說北方朋友能喝,咱們干一個?山東老鄉搖頭:不要了吧……無錫小夥子不更事:不行不行,大喜的日子!山東老鄉三四番推不過,於是來了句:

我們不習慣喝黃酒和啤酒,這樣吧,你們諸位喝啤酒、黃酒隨便,我們陪著喝白酒,如何?

結果是:等豬頭肉上桌時,無錫小夥子全被啤酒干倒了;山東老鄉穩如泰山,繼續一杯一杯,喝水似的抿著白酒——這酒量!

山東老鄉喝不慣的黃酒,在江浙這裡,是老一代的命根子。好黃酒使稻米釀就,沒蒸餾,甜軟香糯,易於入口,明清時叫作南酒。《金瓶梅》里,西門慶經常送人一壇南酒,四樣小菜,算一頓了;曹雪芹自己說:「有人慾讀我書不難,日以南酒燒鴨餉我,我即為之作書。」南酒燒鴨,是很南京式的吃法。《紅樓夢》里,寫過無錫的惠泉酒,王熙鳳請嬤嬤吃;劉姥姥也喝黃酒,不怕過量,「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就是個甜。

我父親那輩江南人喝黃酒,四季不能離手。夏天晚上,街邊小店,冷黃酒下點兒冰糖薑絲,叫一盤炒螺螄一盤炒韭黃,兄弟們就能敞開聊;到冬天,主婦們都要罵:「黃酒不能冷喝!——燙熱了喝!」講究些的,把黃酒壺擱熱水裡;圖痛快的,就用銚子擱灶上,黃酒熱得滿屋飄香,大老爺們樂顛顛跑去,抿一口,眯著眼,嘴裡發噝噝聲,美得很。余華《許三觀賣血記》里,每次許三觀賣完血,就去酒店,很儀式化的:炒豬肝,黃酒溫一溫——在那年代,這就是最受用的事了。我爺爺,晚年住在鄉下,就喜歡春、夏、秋吃飯時,把小圓桌支在門口,蹲在凳上,頭頂著樟樹、夕陽和蟲聲,刺溜溜,一口口抿黃酒,跟鄰居聊;平時耳朵聽不見,喝了幾口黃酒,就聽得見了。

葡萄酒其實算是歐洲的南酒:屬釀造酒,未蒸餾,且略甜。當然凡糖分重者皆可釀酒,比如梨子酒、蘋果酒、椰子酒,但到底是葡萄酒最時興。歐洲人和中國人有一點略相似:越是靠南方,喝酒口越甜。法國南部的甜白葡萄酒,諾曼底人喝著要皺眉,嫌膩;但法國人到了波爾圖乃至馬德拉,又覺得這甜得不正經。歐洲南部嫌普通葡萄酒不夠甜,愛制加強型酒:趁酒發酵時加酒精,逼停了發酵,保留了糖分,比如西班牙雪利酒,真有甜到膩在嗓子眼裡的。

葡萄牙波爾圖,杜羅河上有路易一世大橋,橋兩邊河岸,酒窖橫羅一氣,還有些古酒窖會保留前代壁畫:古代歐洲人的貴腐葡萄酒,是要靠大家勾肩搭背,使腳去踩的!當然到現在,也還是有些酒庄會使這手段——題外話,日本人制味噌的傳統法子,其實也是使腳踩,唯如此才能糅混得均勻——雖然看著不舒服,但效果確實好:波爾圖酒極好喝,愛喝甜的、酒體飽滿的,會覺得比法國酒更勝一籌。當地人自吹波爾圖水土好:土地有沙層,葡萄根扎得深,又有陽光和風,葡萄和酒都格外甜。

歐洲迷葡萄酒的人,真可以為了一種酒死去活來。我認識一位住在巴黎的比利時人,平日只喝比利時的啤酒,不愛喝葡萄酒,嫌甜,嫌澀。某冬天,去一次超市,買了鵝肝和超市推薦搭配的白葡萄酒:是朱朗松產區一個無名酒庄的2011年新酒,既不著名,又不醇厚,可是果香瑩潤、入口甜濃、色彩金黃,於是他一頭栽進去,再不肯喝其他酒了。可恨那酒庄小,超市進貨有限,只有五瓶,都被他席捲一空;不到兩周,喝完了,如喪考妣,茶飯不思,人都瘦了。到了開春,請個假,坐了車就趕去朱朗松,回來時提了一箱,滿面春風:「我又能活了!」這回喝起來,小心翼翼;有一次請我去聊天,倒了一杯;我喝一口:這瓶酒開了之後,擱了些時間,酒味都變了,除了果香,還泛糖藥水味道;跟他說,不妨喝快點兒,何必這麼惜酒如金,他也委屈:「我就這麼一點兒,喝完了,以後怎麼辦?!」

中國白酒、伏特加、威士忌、白蘭地、朗姆酒,包括韓國的燒酒,都算蒸餾酒,都凶烈。我小時候不懂,聽說朗姆酒是甘蔗釀的,想一定甜得很;喝一口,其烈如火,滿嘴如刀割,憤而罷喝,心想這有什麼好喝的?——到了解酒精的好處,是後來的事了。

酒鬼的世界,外人無法理解。對普通愛好者來說,威士忌、伏特加、朗姆酒們得調,調得容易入口,才好喝。可對酒鬼們而言,這就是暴殄天物:我看過一些蘇格蘭人寫的論述,會為威士忌加不加水大吵起來;對烈性酒鍾愛的,會覺得威士忌里加水或冰,其罪大過打老婆;俄羅斯人會跟你說,門捷列夫(對,就是製作化學周期表那位)好容易確定了酒精度38的伏特加最妙,要蒸餾出這麼純凈的酒,真也不易,你還偏加水和果汁去稀釋——那還喝伏特加幹嗎呢?這好比在中國喝慣白酒的,一聽人說要往白酒里摻東西,立刻就能發作——拿白酒泡個虎骨蟲草,製成藥酒,行;往白酒里摻水摻果汁?跟你拼了!

伏特加眼下正佔領世界,把龍舌蘭酒、波本威士忌、白蘭地、朗姆酒們一一壓倒,其妙處何在?我跟一位愛喝伏特加的法國同學聊,他的答案:純粹。

伏特加的味道很純粹:除了酒精,就是水,所以你可以往裡面無限亂兌,不用怕兌威士忌似的遮蓋了煙熏味兒。不兌,味道也行,揚脖子就喝,除了酒精就是酒精,香、甜、辣,都在裡面。烈性酒愛好者,把烈性酒全叫作sprits(精神),就是講求個純粹啊!

存放伏特加的法子也純粹:不用特意供著,沒什麼儀式化情節,不用像珍藏珠寶似的小心翼翼。平時擱冰箱里鎮著,冬天要出門,喝一大口,滿嘴甜辣香,一條冰線下肚,須臾就全身暖和起來,頭腦略有點兒飄,還沒醉,但彷彿一根緊縛著思緒的繩子,被解開了似的。如果你從沒跳過舞,那麼喝過一口伏特加後,再聽見音樂,你會發現自己會有跳舞的慾望。

喝慣中國白酒的人,對伏特加這種「入口醇柔,下去就有」的感覺,一定會心不遠。我爸喝慣白酒後,覺得黃酒和葡萄酒只是飲料,「小孩子喝的東西」。有位遼寧營口來的姑娘到上海找我玩,我請她去東北人開的餃子館吃午飯;她吃了兩個白菜羊肉餡兒餃子,停了筷,眼愣怔,「缺點兒啥。」我問她:「餡不對嗎?」「不是。」揚手叫老闆,「先給我來點蒜,再來瓶二鍋頭!」蒜來了,剝開啃一口;開了二鍋頭瓶子,喝了一大口酒,脖子梗了梗,眼眉一下就軟了,笑意盡在眼角蕩漾,「這就對了。」她請我喝一口,我卻情不過,也來了一口,就覺得大腦里閃了個鞭炮,咚一聲暈乎乎,不由自主就笑起來:「好喝!」然後話匣子就跟笑意似的,打開合不上,嘩啦啦的。就蒜,就酒,純素餡兒的餃子都格外香而有味。

啤酒論該是麥芽釀的,歷史書說典出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延至埃及:修金字塔的諸位就喝啤酒抵抗烈日,克里奧帕特拉女王還用啤酒來洗臉。但那會兒的啤酒沒有啤酒花,太甜了。直到啤酒花加進去,才苦中帶香,清新爽冽。

荷蘭人17世紀,喝啤酒多過喝水:因為他們填海造陸,跟海水搶土地,淡水太稀有了,反而是進口啤酒,還便宜些。荷蘭周邊,德國、比利時都產好啤酒,古代最好的啤酒和葡萄酒都出自修道院。我有位法國老師,每次聊到中世紀宗教史,總忘不了補這一段,補完了就慨嘆,覺得中世紀教士真會享福。

好啤酒不能等,也不宜咂嘴慢品;倒滿一大杯,泡沫蓋住酒,以免香氣逃逸;趁冰涼且泡沫豐滿時,尖著嘴伸進泡沫里,咕嘟嘟一氣兒喝完,痛快之極。待久了,涼意也去了,泡沫也散了,只是一杯苦水,無趣得很。我曾去青島玩兒,黃昏向晚,沿東海路走,買罐啤酒,看見有賣烤魷魚的鋪子——青島遍地都賣烤魷魚——就買一堆;因還沒到中夜,生意還沒到最紅火時,膀大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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