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孤獨時,請給自己最好的安慰 吃肉是件多麼美妙的事

歐洲人在吃東西這件事上,很會給自己找理由。同樣,逢年過節,大家吃火雞、吃烤鵝、吃牛排,總能找出種種高尚理由,說到底就是:先前缺油水,需要高熱量,如此而已。

歐洲人以前,尤其缺肉吃。因為歐洲尤其是西歐,水網密布,又都離海不遠,鮮魚比新鮮麵包還便宜,唯獨缺口肉吃,所以不像中國和日本,會念叨「牛是農耕之物,吃不得」,歐洲人素來是見牛見羊,都拿來吃,可惜手法粗糙。17世紀,荷蘭已經是歐洲最富裕的國家,但法國嘲諷詩人勒內·夏爾批評他們「太節儉了……不是在食物的分量上,而是在食物的質量上」。那時節,荷蘭人過年吃一種「多味肉糜」,說來其實就是牛肉、羊肉等一切找得到的肉,用水和鹽加點兒菜一起燉燜,然後大家歡天喜地,當珍饈美味吃!當然,蘇格蘭人老法燉牛肉更誇張:捲心菜、牛肉、啤酒,擱一起咕嘟,煮出來一鍋不知道是紙屑還是肉的東西,就著烈酒喝。19世紀時德國人笑話這個,說難怪蘇格蘭人人酗酒:不喝醉了,每天吃這東西實在了無生趣。

南歐諸邦,吃牛肉就很有心得了,一大原因,是南歐有地中海岸,地氣暖,長各類香料。比如說牛排這東西,干吃沒味,但你拿迷迭香、黑胡椒一腌,烤到四分熟,如果還有上好橄欖油,就香味四溢了。而迷迭香、黑胡椒、橄欖油,早年間北歐很稀罕,都是南歐才常見的物件。

當然牛肉本身,也有講究。像日本的和牛,一度被傳得神乎其神,說如何用啤酒餵養,如何按摩放鬆,使肉肥腴,入口即化,價比千金。但法國、義大利人吃牛肉,其實倒對「入口即化」沒那麼鍾愛。老式法國人吃牛肉,喜歡沿海的牛。有一種理論是:沿海的牛,吃的牧草含海鹽,牛肉更緊實。像神戶牛肉,有名的霜紋,其實是脂肪;用來烤,濃香酥融,但不適合生吃,這點不同於魚。魚脂肪易融,所以生魚片脂肪厚些,肥腴好吃,入口即化;牛肉脂肪不易融,生牛肉片直接吃,膩得很。

牛宰了,牛肉可不敢立刻吃。吃魚得圖新鮮,但歐洲人吃牛肉,通常是宰完後切開兩爿,掛著,等熟成。因為牛肉的蛋白質會分解成氨基酸來增加肉的風味,所以應當花些時間——幾天的也有,兩周的也有——來熟成,等肉變鮮;標準的烤法,不能提前加鹽,會導致肉汁流失;烤牛排得看火候,但無論火候如何,慣例做法是牛排兩邊先過大火,封住肉汁,然後看具體小火候了。之後鹽和醬料,不一而足。簡單的直接撒鹽或胡椒,吃牛肉本味;複雜的那就無上限了:松露切碎加威士忌配肉汁來做醬的,真也不是沒有。

法國人除了招牌的烤牛排法子,也有其他新鮮花樣。國境靠阿爾卑斯山那兒,入冬後的集市,有三樣招牌小吃。一是紅酒加薑糖,煮得滾熱,喝了一身暖和,上了阿爾卑斯山都不怕冷;二是土豆乳酪加火腿,燉得濃稠一片,飽肚暖身,乳酪不用問是瑞士產的。第三樣還是跟瑞士沾邊:你使一個薄鍋子,小火燉著瑞士乾酪,半融時,把牛肉片加進去;牛肉片略出汁時,立刻融著酪吃。這法子不中看——乾酪顏色灰撲撲,實在不提胃口——但中吃:牛肉汁乍被熬出時,和乾酪一就,鮮香醇濃,無可比擬,互相滲透,導致牛肉裡面凈是酪汁;你吃時,肉為輔,混兌肉汁為主,鼓鼓囊囊,吃得你滿嘴絲絲味道都飛騰起來。

西班牙有種吃法,據說是從別處學來的,大概先前沒炊具,所以法子很原始:一塊石頭,燒得滾燙,端上來;一方牛肉,厚墩墩的,也沒餵過料。直接切了塊,往石板上一擱,煙與水汽並起,嗞嗞有聲。兩面都燙過了,肉汁鎖住,脂肪焦黑,這時候在幾種醬汁裡頭選著兌吃。這法子很天然,但主要考驗牛肉本身:牛肉若有不好的氣味,這一燙就得顯形,再好的醬汁也糊弄不過去。但牛肉質地好,則表面醬汁焦脆,撕開牛肉紋理,你就能品到鮮濃可口的牛肉汁了。葡萄牙人也這麼吃,在這裡頭尤其匠心獨運,好些的店,會配個鹽漬鱈魚醬——是鹽腌鱈魚成了魚乾後搗的醬——用來配這牛肉。鱈魚配牛肉聽著怪,但咸裡帶鮮甜,好吃得很。

義大利人說起牛肉,都說博洛尼亞好,但你聖誕節去佛羅倫薩,被人流一哄,就會情不自禁去買牛肚包。佛羅倫薩牛肚包說穿了,就是個牛肚三明治,加各類腌蔬菜,隨你挑。妙在牛肚包燉得熟爛,雖然還保留著點動物內髒的味道,愛的人覺得夠野性,恨的人覺得略腥臊,但還好,不太重,恰到好處能夠挑起你的食慾,又不犯噁心;三明治配的麵包外脆里嫩,牛肚香濃滑韌,一口下去,牙齒過關斬將一樣,經歷多重考驗,滿嘴鮮甜。你要是喜歡重口味,也能去找熏牛肉三明治吃,配甜一點的白葡萄酒。

當然,佛羅倫薩也有最妙的吃牛肉的店。中午開店之前,門口總能排起長隊,全都是饞肉的老饕。開店了,老闆也不跟你裝模作樣,一等你坐下來就問是不是要一公斤牛排。要?好。一公斤牛排上桌時,貌不驚人,烤得焦黑,烏沉沉一大坨。但你切開一塊,便看見牛肉的層次了:外黑,是烤焦脆了的;內紅,是生牛肉;中間略有泛白,是已經烤熱但還沒流失的肥牛肉脂肪。趕緊吃,第一口,覺得外面的黑肉焦脆但略咸,裡頭的紅肉汁鮮但略淡。嚼了幾下,牛肉是越嚼越有勁,鹹味和牛肉汁對在一起,味道妙不可言。吃一口肉剛覺得膩口,喝一口甜酸的店裡專配紅葡萄酒,全救回來了,接茬吃。吃完了,滿盤冒熱氣的牛肉汁,真不捨得浪費,就著麵包稀里嘩啦都吃完了,咕咚咚把酒灌下去。吃完這些,無論多冷的天,你都覺得臉熱如沸,心頭突突跳,一個飽嗝上來,滿嘴都是熱乎乎的牛肉味:這你才能知道,吃肉是件多美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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