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一位印度老闆的醬

許多法國人,過聖誕有條固定路線:先去阿爾卑斯山下的阿納西,賞玩過阿納西湖,便坐窄軌列車翻阿爾卑斯山,去到勃朗峰下的霞慕尼:那是個高山小鎮,物價非常瑞士化,比南歐貴出一倍。木結構小飯館裡,賣傳統的瑞士乾酪火鍋fondue,就是一個乾酪鍋,加點兒麵包——沒了。兩人對坐吃。鍋不大,鍋底濃稠的乾酪則已被溫度烘軟,纏綿不已。所用餐具,乃是個細巧的長桿二尖叉。店老闆最後多送了點自家做的火腿。高山火腿沒有西班牙、義大利火腿那麼鮮美誘人,而是堅韌鮮咸,沒涮前像軟木片,色如玫瑰花瓣。用二尖叉叉上,在乾酪鍋里略一卷,濃香乾酪汁濃掛肉,入口來吃,滿口香濃。但我不間斷吃了兩三頓,就會膩——亞洲胃對乳糖,畢竟沒那麼親近。

某天午後,我為了改善伙食,便踩著雪,咯吱咯吱,滿鎮找亞洲館子。鎮不大,房子又規劃得整齊,便找到了一家印度館。進門,見幾張餐桌臨著面牆,桌上擱著一排醬料供顧客自取;牆上開個洞,看得到裡面是廚房;一個人正在裡面忙;我問了一聲,那人便回頭,彎腰從廚房洞里望我:「稍等啊!」

敢情這位既是老闆,又是廚子。

老闆後來說,他其實也有助手,只是那助手懶,只在晚飯時來幫廚;白天客人也少,店裡一人足矣。我當日去時,老闆正忙著做咖喱黃姜米飯,就問我要不要。「好的。」老闆又盯了我一會兒:「你是亞洲人吧,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我說:「中國人。」老闆又追問了一句:「那你能吃辣吧?我的米飯有點兒辣。」

店裡沒別人,於是我們坐一桌,面對面,吃咖喱黃姜米飯。老闆邊吃邊觀察我的反應,我點著頭:咖喱辣甜又香,香茅和黃姜粉很入味。我不知道這些詞用英語或法語怎麼說,只好一股腦說,「好」,「不算辣」。老闆挺高興。

晚飯時我再去,店主說有「阿魯頗哈」。我不知道是什麼玩意兒,只好盯著他做:似乎是香料腌過的米飯配土豆、酸奶和咖喱炒。端上來吃,覺得米飯很像義大利和西班牙人做的燴飯,沒熟;味道也很妖,說不出是香、臭、辣還是酸,但咬著牙吃順了之後,意外覺得還挺好吃;猛可間一股酸辣沖了鼻子,一個噴嚏。老闆遞過一杯水,滿臉的小得意之情。

過了兩天,我又去吃早飯,老闆還是備了「阿魯頗哈」,外加一種米餅,配兩種辣醬——一紅一綠,紅的辣,綠的是蔬菜腌醬。我吃時很天真,總覺得紅醬很辣,綠醬大概還清新,不料入了口才知道:綠醬辣得更沖,火燒火燎半晌,背上發熱,太陽穴發緊,咕嘟嘟喝水。老闆給自己烤了個蔬菜煎餅,問我要不要。我看那煎餅,香料和蔬菜混在一起,烘得半熟不生,不太敢嘗試,只好「您請,您請」。

吃多了之後,彼此熟了,也能開玩笑了。我跟老闆說,你們印度人,每次吃飯,除了咖喱肉類,就是各類主食——脆米餅、蔬菜烙餅、米飯、蔬菜炒飯——配各類醬,中國有些店還帶印度飛餅呢,也沒見你們會這手。該老闆神色凝重,說這黃姜米飯,是用自家熬榨的薑汁腌過的米,再用香料炒的;這兩份蔬菜烙餅,這份烙時加了AAAA醬和BBBB菜,那份是CCCC醬和DDDD菜(這裡用ABCD代稱,是因為他說的那些材料,我一樣都不懂),很難得的!

我也隔著那牆洞,觀察過廚房:牆壁上掛滿各類鍋盆等不提,有個極大的石頭鍋,遠看像個石頭做的洗衣機;老闆在裡面烤土雞,雞香撲鼻;老闆也在內爐壁上貼餅子。我沒吃,只覺得香味聞上去,有些像饢。

我要出發去馬蒂尼前一晚,過來吃飯,順便跟老闆辭行,還是要黃姜米飯。老闆正在整理桌子,給每張桌子上換醬料的玻璃瓶;聽我說要走了,就睜大一雙印度人水汪汪的眼睛,看去有些抑鬱。他讓助手(一個胖乎乎的印度人)準備咖喱飯,自己把醬料都推過來。

「你平時都不吃這個,今天你吃吃看!」

我挨個試了一小口。第一碟咖喱醬,半固態,嚼一口,像乳酪,咂一下味,辣勁直衝腦門;第二碟醬,剛吃時不辣,但時候略長,就覺得是冷辣:舌頭口腔,包括吸氣的鼻子,都被小針微刺,耳朵慢慢就熱了起來;第三碟醬,咸辣,咸過之後,有魚的香味;第四碟醬,一點兒都不辣,但像怪味:滿嘴裡一會兒甜一會兒香一會兒泛起八角一會兒湧起陳皮。最後一碟,老闆讓我先別急,舀一勺剛端上來的咖喱飯——幫廚的那位忙完了,正摸著大肚子前的圍裙微笑——就著最後一碟醬,一起下肚。剛進嘴,我就覺得耳朵嗡的一聲,眼淚立刻流下來,緊閉著嘴,怕出來,只嫌鼻孔不夠大,腦袋上沒洞,不能噴氣;又過了一會兒,滿嘴噼里啪啦地爆炸開香味。我長舒一口氣,把嘴張開了,呼哧呼哧喘。老闆喜笑顏開,給我遞水,問我夠不夠勁,我說好,好極了。

我吃完飯要走了,老闆就從廚房裡拿出五個小瓶,盛著那些咖喱醬,讓我帶走吃。我推辭,老闆搖搖手,用印度英語跟我白話了半天,大意是:來這裡滑雪的亞洲人已經很少,肯來連著吃他館子的亞洲人更是少,亞洲人里能吃辣的人更是少得可憐——他們只能吃一些淡而甜的日本式咖喱。

結束這一串誇張的排比後,他接著道:這些醬也很普通,給你吃,這是緣分啊!他用這麼句話結尾:「好品味遇見好食物。」(Good taste meets good food.)

那幾瓶醬,我一直帶回了巴黎,慢慢吃,一直到初春時節才吃完。每次吃時,我都想起這個老闆:我從來沒問起,他一個印度人,為什麼會到阿爾卑斯山的歐洲之巔,在這個連火腿和乳酪都不豐足的地方,執著地賣他的印度咖喱,而且研究他自己的配方呢?印度人會抒情而誇張地說,他們的香料有靈魂,我沒去過印度不知道;但在歐洲,感受到一個遠離故國的印度人對香料的愛,想起來,真也只能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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