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日式拉麵

從橫濱出發往新宿趕時已是黃昏,坐上湘南線時還飢腸轆轆,夜幕下來,胃口像無底洞,黑暗幽深。我的腦子和嘴都記不清上一頓飯味道了;中午似乎在淺草寺吃了些人形燒,但如今回憶起來也都是輕飄飄的物事;看見地鐵站商鋪里,烤到黃褐的麵包,就忍不住吞饞涎。我和女朋友,真是餓斷了腸子,才撐到新宿歌舞伎町里那頭粉紅小豬的旁邊。

所謂粉紅小豬,是歌舞伎町牌坊後面,那家「博多天神」拉麵掛門的招牌。

新宿歌舞伎町,歷來被稱為亞洲第一歡樂場,著名的「歌舞伎町一番街」大牌坊後面,旁逸斜出,左右招搖著無數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博多天神拉麵館,小小一家,在牌坊後幾步遠處平淡地蹲著,反差巨大;就像是麥當娜濃妝艷抹,著件綴滿鑽石的豹紋裝,領口卻掛了個普通的白瓷飯勺。

倆人進門,左手一片白案台,一列高凳,客人在長桌上排開,像食槽的馬一般,只是不吃草,吃面;右手邊的窄道,可容兩個人互相側身過,放三兩張桌子,幾對情侶模樣的男女正對坐吃得稀里呼嚕。店裡照顧生意的一位大叔,案台後另有兩位勞作。一位收拾食材、打理生面,一位凝神定氣,和一個湯鍋、幾個面碗較勁。照顧生意的大叔戴副眼鏡,收碗攏筷地忙。看了看菜單,抬手,眼鏡大叔慢吞吞笑著過來,看我們指了指700日元的味噌豚骨叉燒拉麵,又伸了兩個手指,點點頭,用英文說了句:「Two?」我們點頭確認,眼鏡大叔對櫃檯里喊一聲。點單完畢,我黑洞洞的飢餓像塊石頭,撲通落到了實處——依然餓著,但有下落了。

——日式拉麵,其實和山西傳統拉麵已非一路。日文寫作「ラーメン」,英文ramen,音同中國字「拉麵」,故名。但也有說法,可能是滷麵、柳面、撈麵、老面等音譯,只怪中國面花樣太多,很難對號入座。明治時期,橫濱的中華街已有中國人賣類似於如今日式拉麵之物,但實際是切面,配湯底與調料。

兩位案內師傅手法嫻熟利落,下面,煮畢,鋪湯底,撈麵,下食材,下湯,都在我們眼皮底下操作完,豪邁的兩大碗,遞到我們面前。第一印象:面、海苔、海帶絲、木耳和片好的叉燒,都浮沉在一碗暖黃色、稠濃香的湯里。在餓極了的我鼻子里聞來,這香味都是葷的,有肉味。下勺子先喝了一口湯:湯濃得匪夷所思,豬骨熬透,加濃味噌,鮮濃到成半固體,簡直可以放在手心舔著吃。

——日本人吃面,從來重湯,也就是湯頭和湯底的組合。湯頭慣例得是昆布和鰹節刨出的木魚花,取其鮮味;也有用豬骨熬的;更有些是豬骨熬完,另加昆布和木魚花,為了怕味道混,會用昆布在水裡過一下,木魚花也是燙過便撈起;湯底則看情況,醬油、鹽、味噌或自家做的醬料,都有。據說豚骨味湯一脈,最初是自九州發源。博多正在九州,博多天神算九州風味代表。豚者豬也,豬骨熬久了,湯頭濃白厚潤,易於調製。加醬油、調味噌,隨心所欲。豚骨﹢味噌到了東京不取清,而取濃。豚骨本身是厚潤的香,但缺一點性格;味噌湯由黃豆發酵而來,其香醇濃鮮美。博多人制湯用來做雜煮和拉麵時,還愛用晒乾後的烤魚來燉湯。這些一混加,一碗面硬生生就給襯托得玲瓏浮凸,活起來了。

喝過湯,左手持勺子,右手筷子挑起一綹面,看。面是手制——這不,師傅正在案板後,繼續威風凜凜地做面呢——直條,略呈方形。挑了面和在勺子湯里,一口下去,鮮暖得讓人閉過氣。嚼一口,韌得恰到好處。見海苔、海帶絲、木耳、蔥花、豆芽和片好的叉燒,都還撒在湯上,被濃湯燙得嗞嗞散香氣。混雜著撈了一勺,吃下去,滿嘴裡軟的脆的薄的厚的,跳成一片。

——與山西面類似的是,日式拉麵會用鹼水。老西兒都知道:鹼水和面,能使面溜光明滑、彈韌好吃。也有不愛鹼水味的,就會如廣東的,用雞蛋和面,同樣香濃滑韌。論對面的花樣處理,日本沒法和山西揪、扯、撥、擦、剪、捻、剔的華麗手段相比,也不如山西人在小麥、蕎麥、莜麥、高粱間的華麗轉換,大多是小麥(日式蕎麥麵傳統八成蕎麥二成小麥,又是另一份建制了),但好在做得用心。

日本人的拉麵分粗細。粗到14番手,細到28番手。他們談論棉紗紡線,也愛用「番手」這詞。當然,日本人還有其他面,比如他們傳統的蕎麥麵,慣例是蕎麥粉加小麥粉,蕎麥粉多到七成以上才算數;烏冬面,傳統做法是麵糰揉好了,遮上布,用腳踩,才踩得筋道。拉麵也得靠揉搓,因為面的彈性來自麵粉的蛋白質。做生面時揉面、醒面,都是為了使麥殼蛋白和麥醇蛋白結合,產生麵筋;越粗的麵條越筋道,因為保留了較多麵筋。

有了好湯頭和好面,加什麼都方便,好比好水煮得好茶後,要加棗、松仁、核桃,只在心念一動間。日本人對海苔的鮮味很是信任,使海苔卷飯糰是常例;茶泡飯配個海苔和梅子,就當頓正經飯吃了。豆芽和木耳是拉麵的常例,大概覺得拉麵韌、叉燒鮮,總得有些輕而脆的物事吧?於是我這碗里,還有魚糕切片。

——日本人傳統做魚糕法子,慣例用白肉魚,取其油少肉緊實的,比如鱸魚和海鰻,搗成泥後,加一點鹽和味霖,入盒子蒸。淋冷水後收縮凝結,就成了。

我有個很私人的習慣:消消停停把面先吃完了,剩下叉燒在湯里泡得久,入了味,再開始吃。叉燒酥爛卻韌,筋絡軟糯,紋理都綻放了。吃下去,不消牙齒太費事,就塊塊綻裂,和著鮮湯一起下去,滿嘴都是飽滿的肉香。

——日式叉燒,講究點的,會用私制醬先腌過肉,表面略煎,取肉本身油脂香,再放涼,最後大煮,等煮入味了通透了,再切片。好叉燒隨遇而安,而且不貴氣,配得了主菜,當得了澆頭。

許是餓得太久,開始吃得很急。但吃到中途,就變慢了。湯太鮮濃,每喝一口都覺得「剩下不多了」,想慢慢來。吃湯麵的好處,一半在於湯;而湯的好處,又是寒餓的夜晚,能夠一口口把溫暖吃進肚子里。面吃完,叉燒嚼完,最後把面碗端起來,麵湯喝個底朝天。眼鏡大叔過來收碗。我朝他蹺拇指,拿英語說贊,他很客氣地笑,微微彎腰鞠躬。

我很難告訴眼鏡大叔,這頓吃得挺香。吃得香這事兒很主觀:不只是滿足了舌頭,而是一連串的感受。我餓著肚子遠道而來,看到三位大叔在燈紅酒綠的世界裡經營一碗簡單溫暖香濃的面,吃了喝了,寒冷和飢餓都被緩解了,桃李春風,鬆軟溫暖,這一碗面,就像讓人在冬夜裡,伸一個舒展活泛的懶腰,然後睡進了被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