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鹹鴨蛋

我小時候,市井間流行些順口溜。詞句可東擺西扭,只要押韻。比如,「周扒皮,皮扒周,周扒皮的老婆在杭州。」周扒皮的老婆幹嗎要和老公分居去杭州呢?不知道。比如,「雞蛋、鵝蛋、鹹鴨蛋,打死鬼子王八蛋。」我一直覺得這句唱錯了,很可能原話是「手榴彈」。因為你給對手扔鹹鴨蛋,簡直是肉包子打狗。

江蘇高郵產的鹹鴨蛋,大大有名。我認識許多人,不知道高郵出過秦觀和吳三桂,只知道:「啊喲,鹹鴨蛋!」可見傳奇遠而粥飯近。高郵是水鄉,鴨子肥,蛋也就多,高郵人本身又善於腌鹹鴨蛋,遂海內知名。

鹹鴨蛋家腌起來並不難,但要腌得蛋白不沙、蛋黃油酥,很靠手藝的。這和曬醬、做泡菜、腌蘿蔔乾一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事。我們這裡用黃泥河沙腌的多,有誰腌得不好,被人指責手臭了,就惱羞成怒,抱怨水土不好鴨子差,「沙子不好不吃鹽的」。真是淮南橘子淮北枳。

好鹹鴨蛋,蛋白柔嫩,鹹味重些;蛋黃多油,色彩鮮紅。正經的吃法是鹹蛋切兩半,挖著吃,但沒幾個爸媽有這等閑心。一碗粥配一個鹹蛋,扔給孩子,自己剝去。

鹹蛋一邊常是空頭的,敲破了,有個小窩;剝一些殼,開始拿筷子挖裡頭的蛋白蛋黃。因為蛋白偏咸,不配粥或泡飯吃不下,許多孩子耍小聰明,挖通了,只吃蛋黃,蛋白和殼扔掉。家長看到,一定生氣,用我們這裡的話說:

「真是作孽啊!」

吃鹹蛋沒法急。急性子的孩子,會把蛋白蛋黃挖出來,撒在粥面上,遠看蛋白如雲,蛋黃像日出,好看,但是過一會兒,鹹味就散了,油也汪了。好鹹鴨蛋應該連粥帶蛋白、蛋黃慢慢吃。斯文的老先生吃完的鹹鴨蛋,剔得一乾二淨,寸縷不剩,只留一個光滑的殼,非常有派頭。空殼可以拿來做玩具、放小蠟燭。小時候貪吃蛋黃,總想著什麼時候能只吃蛋黃就好了。後來吃各類蛋黃豆腐的菜,才發現蛋黃油重,白嘴吃不好,非得有些白凈東西配著才吃得下。

夏天最熱,買菜不宜,大家胃口也差。媽媽們經常懶得做菜,冷飯拿熱水一泡,加些鹹菜、豆芽、蘿蔔乾、豆腐乳,當主餐了。單是這樣,還嫌素凈,婆婆們一定要嘮叨說媳婦懶;加幾個鹹蛋,正經就是一頓飯了。所以想起夏天來,很容易想到竹椅子的涼、蚊香味道、大家吸泡飯稀里呼嚕的聲音、蘿蔔乾嚼起來的咯吱聲、廚房裡刀切開西瓜時悶脆的「咔」聲,然後就是鹹鴨蛋的味道了。

我小時候笨得很,以為鴨蛋天生是鹹的,還幻想過:是不是有一種天生鹹的鴨子,會下鹹蛋呢?我爸從南京帶回了鹽水鴨,我就問爸爸:「鹹鴨蛋是鹽水鴨生的嗎?」我爸說:「對!」我說:「那鹹鴨蛋能孵出鹽水鴨了?」我爸(現在想起來,他當時考慮了一下)說:

「能,但一定要鴨媽媽自己孵,你就不要去孵了,曉得不?」

很多年後,我在巴黎華人超市買了鹹鴨蛋,掏了鴨蛋黃,碾碎,略炒,加了青豆和芹菜碎末,用來煮豆腐:就是蛋黃豆腐了。這菜做起來不難,因為有鹹蛋在,你不需調味,就能讓豆腐咸鮮,還帶鴨蛋的顆粒磨砂式口感;而且人在異鄉,吃這個也能有身在江南之感。我請法國朋友吃飯時,若要偷懶,便做這道。法國朋友都驚詫,指著鹹鴨蛋黃碎發獃:

「這是什麼醬?」

「鴨蛋黃。」

「類似於蛋黃醬(美乃茲)嗎?」

「不是。從蛋殼裡出來,這蛋就是鹹的。」

法國朋友覺得很詫異,於是我聽到這麼個問題:

「是不是給鴨子吃許多鹽,它們就會下這種蛋呢?」

我本來想認真聊一聊腌鹹鴨蛋的工藝,但一想到要用法語表達那麼冗長瑣碎的句子,便覺得頭都大了。於是我簡潔地回答:

「對,就是讓鴨子吃鹽,它們就下鹹蛋了。」但我怕他們真去嘗試,會把鴨子齁死,於是補了一句:

「可是,只有中國某種特定的鴨子才下得了鹹蛋。」

於是他們邊用勺子吃著蛋黃豆腐,邊點著頭:「真是神奇啊……」

而我則想:小時候我爸爸哄我那句,真也是急中生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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