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黃豆燉豬腳

出好黃豆的地方,豆腐和醬油也一定很好。好黃豆碾碎,陽光晒乾,加水煮,再加鹽滷,能點出很好的豆腐來,好豆腐未必是雪白的,大多是奶油黃,很香;老法做醬油,是黃豆摻了炒小麥或其他當地穀物,混合發酵,加鹽水,慢慢熟成——這兩樣都用得著好黃豆。

黃豆其實和大豆、毛豆是一路的。年輕時是毛豆,炒吃很脆,也可以連豆皮水煮——我故鄉叫作「熗毛豆」;老了就是黃豆,便韌了,便耐嚼,配筍絲下粥,咯嘣咯嘣的。老人家不愛讓女孩吃這個,嫌吃起來聲音大,不斯文,而且眾所周知,吃黃豆後患無窮,很容易氣味不好。

拿來燉豬腳,就很相宜。黃豆燉軟了酥爛,又不像豆瓣酥似的,筷子都可能夾不起來。黃豆燉過,去了老而彌辣的韌性火勁,很溫和。連帶豬腳也服帖了。

吃豬腳須帶肉皮,韌而肥,香而爛。日本許多姑娘忌吃脂肪,唯豬腳例外,認為富含膠原蛋白,可護膚彌補時光流逝。大概雞爪、鵝掌等都有這般好處:膠質豐足,入味耐嚼。壞處是吃相不斯文,執子之手,把子吃掉,還容易糊一臉。所以豬腳割開了燉,顯得斯文點。豬腳和黃豆單個拿出來,都是水泊梁山菜;在一起燉了,就溫和富貴,讓孕婦孩子喝都行了。豬腳燉黃豆,如果有湯,則極肥腴,鮮甜好喝,又不失清濃,只不可晾涼,不然像糨糊,吃完得抹嘴,不然嘴上會長蜘蛛網。所謂濃情厚意化不開,吃時多纏綿黏膩,擦時多費勁巴力。

吃黃豆豬腳,免不得遇到豬腳上有豬毛未凈。豬毛疏些,當沒看見,吃了便罷;密些,一閉眼也就吃了,邊吃邊念叨:腿毛長的身體好,腿毛長的身體好……

世上最可惱的,是吃螃蟹扔蟹鉗、吃骨頭湯不啜骨頭、吃片皮鴨把皮給卸了單吃鴨肉,真讓人惱恨暴殄天物、明珠暗投。我們這裡有店,專賣菜飯和豬腳黃豆湯。鄰桌吃的正是豬腳黃豆湯,小心翼翼,使筷子如動手術刀,黃豆也不吃,豬腳則小心翼翼剔了肉皮,凈吃裡面一絲絲精肉,看著都讓人牙根發酸。我於是問我爸:「再來一碗湯?」「好!」一拍桌子,「再來碗湯!」引得四座觀看。然後我倆把新上的一碗黃豆豬腳湯稀里嘩啦吃干,豬腳啃到只剩骨頭,滿桌狼藉,這才心頭大暢,邊使勁擦嘴(嘴粘到張不開),邊豪氣干雲地打飽嗝。後來回去免不了腸胃異動,要被我媽數落,但當時吃得煞是痛快。

我媽最初在紡織廠工作,性子好強,先後換到皮革廠、制衣公司、工業園,後來乾脆自己單獨開門面去,一路都好強。四十多歲了,還控制著飲食,也打扮著。她很緊張於自己的皮膚。我大著膽子跟她說,瘦和好皮膚是魚與熊掌,頗難兼得,她不甚聽。所以那時節,膠原蛋白之類的口服營養品,她也吃,吃完就攬鏡自照,自覺容光煥發、精幹美貌了。

後來我外婆病了,我媽一路送走了她。我外婆是常州人,好吃豬腳燉黃豆配菜飯。他們那裡,正宗的菜飯需要把米飯、切碎的青菜、鹹肉,一起燜透,出鍋後郁郁菲菲,鬆軟香糯,再配一碗豬腳黃豆湯,就有「這可到了家」之感。等我外婆到了「該吃點什麼就吃點什麼」的時候,我媽便常做這道菜給她吃,我外婆吃了便覺得安慰。這道菜其實大違我媽媽的本性。第一,用我媽的話說,「很油」;第二,需要花許多時間,不是她急性子的人能吃的。但為了外婆,我媽還是做了,做完後也陪我外婆吃幾碗。後來我外婆過世了,我媽年紀也近了五十,便開始吃許多軟黏肥厚、鮮濃可口的豬腳燉黃豆,忽然就想開了似的。

從那以來,我媽就變了個人。打扮少了,養了一條狗,心情也好了。營養品不吃了,倒時常吃粗糧飯、豬腳黃豆湯,吃得紅光滿面之餘,腰圍也鬆開皮帶似的飛速漲了起來。兩三年時間,她從一個精幹緊張的女精英,變成了個隨和自在的半老阿姨。也胖了,也寬和了。臭美的毛病並沒怎麼變,依然時不時念叨:「你喝這湯,吃這肉皮,對皮膚好。你看我,皮膚多好!這都是膠原蛋白!」我只要點頭承認是好,她就賣弄心得:「最重要的是健康。你看我以前,化妝,又不吃飯,皮膚就差。現在就是,心寬體胖……」「媽,這是我以前跟你說的……」「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再跟你說兩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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