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賭吃

我高中時,自以為能吃,常跟人打賭——「我能吃個KFC全家桶,吃得完你付賬」,次次都贏。但我爸說,我還是不及我叔叔。後來幾年,這個段子我先後聽五六個人說了七八個版本,細節有出入,描述有白描有精彩,但大體意思是一樣的。

先補些細節。早年間,也就是我叔叔我爸爸都還在青壯年時,經常餓肚子。饅頭片炸到金黃,蘸點糖吃,就算是打牙祭;要能蘸點芝麻醬,再烤酥一點兒,「刺啦」一聲咬下去,那就是過年了。逢年過節,年輕人無聊,就拿吃打賭;賭輸了,鑽桌子叫乾爹之類。這裡有種狡猾的邏輯:無論輸贏,至少能落個飽肚,誰不願意呢?

那年年夜飯,我叔叔就和個遠房親戚杠上了。江南年夜飯常例,平時日子再怎麼窮,年夜飯都要吃好,而且要管夠。先冷盤,後熱炒,再蔬菜,然後點心是白饅頭就湯,最後來一大盤顫巍巍、香酥入骨的紅燒蹄髈。無錫人最愛紅燒,比如無錫有名的排骨。傳聞是濟公傳了方子給南禪寺和尚,秘訣無他:下夠分量五香、醬油、砂糖、酒,然後慢慢煨就是了。這蹄髈講究要燜得入味,火候十足。肉汁香甜,得能拿來拌飯吃。最重要的是肉須酥爛,外面的肥肉用一塊豬腿骨便能劃開,瑩潤如豆腐;裡間的腿肉須能一綹一綹扯開,嚼來滿是肉汁味道……這一整年的好心情,便全仗這一塊豬肉了。

叔叔和那個遠房親戚——按輩分我該叫伯伯,當時的兩人都是年輕好胃口,又常餓,於是,就賭吃白饅頭。我叔叔長心眼,知道白饅頭雖然噴香鬆軟,但是干,吃多了堵嗓子,便特意要了碟小鹹菜,要了點腐乳。無錫這裡的小鹹菜一般是腌過的雪裡蕻,剛腌完後特別脆而鮮甜,好下飯;腌時間長了會略酸咸,但用來煮湯,是一絕。我叔叔把白饅頭掰開,往裡塞鹹菜,表面抹腐乳,吃完一個饅頭,就喝一小口蘿蔔湯——蘿蔔湯消食通氣,但不能多喝,不然加上吃下的饅頭會脹肚子。那位伯伯就很豪邁,干嚼白饅頭,就白水。兩人吃完幾個饅頭後,都開始站起來溜達,皮帶也解開了。又吃了一會兒,伯伯開始揉肚子,據他後來說:

「把胃裡的饅頭位置調調,騰出地方來,好落下去。」

我叔叔也開始喝水,用力咽唾沫直脖子。再吃一巡,大家都停筷子看他倆,我叔叔當時有些抖,鹹菜都夾不穩,看著饅頭犯噁心。看對面的伯伯,撕著饅頭皮一縷縷吃,慢條斯理,手還是很穩,叔叔心裡就有點兒怯。又吃了一會兒,我叔叔覺得嘴裡的唾液都沒了,白饅頭塞滿身體,用他跟我的話說,就是「喉嚨里塞了棉花」。坐了好一會兒,他咬咬牙,看見眼下還是打平,他強自拿過個饅頭,蘸點兒蘿蔔湯,又吃了半個,真不行了。再看那位伯伯,還是很平靜地拿起饅頭,但這回沒撕,也沒吃,端詳了好一會兒,就跟不認識似的。最後,他張了張嘴,然後牙齒一合,咬了口空氣,人嘩啦啦,出溜下去了。

我爸爸說,當時大家真嚇怕了,看那伯伯閉眼塞唇、肚子高高鼓起,真以為他就這麼——跟許多傳說里一樣——餓了太久飽吃一頓,最後撐死了。眾人起身,過來救護,七手八腳瞎出主意。奶奶神情篤定,排開人群,一邊抱怨小孩子家真胡鬧,一邊有條不紊地按摩肚子,一邊喝令,別遞水過來,「不然漲起來,噎死」。良久,那伯伯嘴裡,艱難蹦出一個悠然漫長、連綿起伏的嗝來。我奶奶這才嘆口氣:好了。大家有的鬆了口氣就坐了下來,有的還站著,都問:胃疼不疼?有沒有事?

接下來的一幕,為其他人版本里所無,只有我叔叔和我爸爸說得繪聲繪色。我叔叔認為,那年紀餓過的人聽了這個,都會相信這是真事的。

一直在廚房裡看著蹄髈的火候,順便自己吃點兒咸泡飯(米飯用肉湯澆了,各類菜都夾一點兒,有鹹菜、豆瓣、鹵牛肉、豆芽、青菜、雞蛋,冬天吃很暖和)的大姑,還不知道外頭髮生了什麼。這時見紅燒蹄髈大功告成,大姑高高興興地端了出來,肉香四溢。我那位前一會兒還在鬼門關被個嗝撐住,在酆都城遛大街,才被我奶奶拍回來,還了魂的伯伯,這時人斜靠著板凳,忽然眼皮抬了抬,沒睜開,但吸了吸鼻子,嘴抿了一下(我叔叔發誓說,之前這伯伯肯定跟他一樣,都分泌不出唾沫了,這時居然咽了口唾沫),虛弱地說了聲:

「紅燒蹄髈啊,你們吃腿心肉吧,我要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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