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吃外賣

宋朝時,中國人普遍由一日兩餐變三餐。吃得多了,老百姓趕不及下廚,像都城汴梁這樣繁華風雅的所在,就流行消夜外賣。叫了消夜,熟的店鋪就拿食盒、掌燈籠,穿街過巷送來,杯盤俱備;如果再熟一點,餐具和食盒都能留在府上過夜,白天再來拿。

我聽朋友說,四川擔擔麵,最初也是上門外賣的做法:貨郎挑擔子,一頭擱著鍋,一頭備著湯、作料、面和肉臊子;哪家太太們打麻將到後半夜,餓了,出門叫一聲,當場煮罷面,下肉臊子和作料,熱騰騰端進去。好吃不好吃另說,這場面聽著便饞煞人。

吃外賣這件事,很容易讓人上癮。比如中夜要吃東西,念頭一閃,想到要下廚起火、備飯煮菜,就懶得動彈;要披衣起身,摸黑出門找館子,更想算了;趕上冬天,霜雪橫飛,就會告誡自己「晚上吃東西多不健康啊,不要啦」。所以出去吃東西,若是我和女朋友兩個人,得彼此勸勉,才鼓得起勁兒來;有一個人懶,就寧可餓一陣子。可是叫外賣,那就毫無勞動成本:身不需動,腿不需抬,只打個電話,等一會兒,寒夜叩門聲傳來,一開,吃的東西就來啦!——誰能抵抗這點誘惑呢?我在上海時,出去吃館子若吃好了,就會得寸進尺地問:

「有外賣送嗎?」

北京辦奧運會那年,有個南京阿姨,帶著女兒女婿,在小區對面街角開了個小門面,賣鴨血粉絲湯、湯包和三丁燒賣,只限白天。晚上鋪子歸另一家,換幾張桌子,擺成小火鍋店。

秋冬天去吃粉絲湯時,常能見滿店白汽,細看,都是阿姨在給一個個碗里斟鴨湯。鴨血放得料足,鴨腸處理得鮮脆,鴨湯鮮濃,上桌前還會問:「要不要擱香菜?」——香菜這東西有人恨有人愛,愛的人聞見香菜味才覺得是吃飯,恨的人看了湯里泡的香菜如見蜈蚣——是得問清楚。

她家的湯包,皮很薄,除了一個包子收口的尖兒,看上去就是一疊麵皮,趴在盤裡,漾著一包汁;咬破皮後,湯入口很鮮,吃多了不渴,肉餡小而精,耐嚼;整個湯包很小巧,湯鮮淡,跟無錫、蘇州的做法不一樣。我問阿姨,說是老家做法;老家在哪兒?南京、淮安、南通,跑了好幾個地方呢……三丁燒賣,其實就是糯米燒賣,裡面加豆腐乾丁、筍丁和肉丁,糯米是用醬油加蔥紅燜過的。這兩樣主食都頂飽,配熱鴨血湯,吃完腸胃滾熱,心直跳。

這家剛開店時,不送外賣,因為老闆娘管賬備湯,女兒跑堂雜役,女婿預備湯包和餃子,只應付得來店裡。開了半年,雇了個學徒幫著照應店裡,老闆娘女兒——因為跟她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我們叫她少老闆娘——就騎著輛小摩托,給街坊送外賣了。

有位鄰居邊喝湯邊問:「這店鋪,有老闆娘,有少老闆娘,有少老闆娘她男人,那麼,有老闆嗎?」少老闆娘簡短地說:「在南京。」老闆娘接過嘴,惡狠狠地用南京腔說:「沒老闆!死掉了!」

我在家附近購物時,看見一個湖北館子,貌不驚人,灰乎乎像個沒睡醒沒洗臉的坐班族,只門楣上「熱乾麵」觸了我情腸——我在武漢戶部巷吃過兩次熱乾麵——於是推門進去。店堂不大,略暗,老闆和桌椅一樣方正、色蠟黃、泛油光。但端菜上桌,才覺得人不可貌相。

熱乾麵,煮涼得很像樣子,麵筋道,舌頭能覺出芝麻醬的粗糲顆粒感,很香。

一份豆皮,炸得很周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軟,油不重,豆皮里除了常見的筍丁、肉粒和榨菜,甚至還有小蝦肉碎,咬上去脆得「刺」一聲,然後就是口感紛呈,老闆說是「為了上海客人愛吃」。

一個吊鍋豆腐,用臘肉燴豆腐乾,豆腐先炸過,表面略脆,再燴入了臘肉風味,汁濃香溢。

吃完結賬,老闆也不好意思似的:「店裡環境是不好,不過我們有外賣!」就給了我一張名片,指指電話號碼。

以後我打電話叫外賣,有時會這樣:

「今天要一個豆皮,一份熱乾麵……還有什麼?」

「有糍粑魚、粉蒸肉、吊鍋豆腐、玉米湯、武昌魚、辣子炒肉……」

「那要一個粉蒸肉,一個吊鍋豆腐、一個玉米湯……」

老闆便打斷我:「這麼多,你們兩個人吃不掉!聽我的,一個粉蒸肉就可以了,我再給你配個。」

「好。」

送來了,老闆隔著塑料袋指:

「這盒裡是粉蒸肉,這盒裡是豆皮,這盒裡是熱乾麵……這瓶是綠豆漿。」

「綠豆漿?」

「嗯,我自己弄給自己喝的,很清火!很好喝的!」

「你菜單上沒見過這個啊。」

「嗯,我自己做來喝的。還有這盒裡是洪山菜薹,我給你炒了下。」

「這個你菜單里也沒有。」

「沒法供,這個是我老婆從武漢帶過來,我們自己吃的。賣,一天就賣完了。」

「那怎麼算錢呢?」

「這兩個算我送的。」

入夜之後,小區右手邊的丁字路口,會停住一輛大三輪車,車上載著爐灶、煤氣罐、鍋鏟和各類小菜。推車的大叔把車一停,把火一生;大媽把車上的摺疊桌椅一拆開,擺平,就是一處大排檔了。你去吃,叫一瓶啤酒,揚聲問大叔:「有什麼?」大叔年紀已長,頭髮黑裡帶白,如墨里藏針,但鋼筋鐵骨,中氣充沛,就在鍋鏟飛動聲里,吼一聲:「宮保雞丁!蛋炒飯!炒河粉!韭黃雞蛋!椒鹽排條!」「那來個宮保雞丁!」「好!」須臾,大媽端菜上桌,油放得重,炒得地道,中夜時分,噴香撲鼻;如果能吃辣,喝一聲「加辣椒」,老闆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轟轟烈烈,味道直衝鼻子,喝啤酒的諸位此起彼伏打噴嚏,打完了抹鼻子:「這辣勁兒!」吃完了,都是滿額汗水,就抬手擦擦,問:「大媽,你們有外賣沒有?」

大媽搖搖頭:「沒有啊!忙不過來!」

——於是,你要吃這大排檔,只能半夜出來。有時生意太好,你得買了回家;要在那兒吃也行,自己帶張報紙,墊在馬路牙子上,捧著飯盒吃。

——老闆做菜,手藝有點兒機械。幾樣招牌菜千錘百鍊,都做得好吃;但如果有人提過分要求,比如,「老闆,韭黃炒雞丁!」老闆就皺起眉來,滿臉不耐,最後粗聲大嗓地說:

「那樣炒沒法吃!」

2010年世博會期間,上海整治市容,這個三輪車大排檔隱匿了一整個夏天。街坊們喪魂落魄,到晚上尤其無聊,連小賣部老闆都抱怨:「我們啤酒都賣得少了!」倒不是三輪車大叔手藝獨到,說來,他的做法無非是大油大火、猛料重味,吃個痛快,家常也能做;但主婦們不樂意,「吃這麼油,孩子怎麼辦?做飯可不單為你一個人。」於是乘涼時,眾街坊食不甘味地坐一起發牢騷。水果店大叔邊撥弄自己的貓,邊搖頭:

「讓我們少吃油鹽,說是活得長;可是不吃油鹽,活得長有什麼樂子嘛!」

轉過兩個季節,要過年了。街角賣炒栗子的老闆換了地方,開年換到別處經營,鋪位被新人承了。開店那天,來了輛三輪車,到地方,一個頭髮墨里藏針的身影,把煤氣罐、爐灶一一擺在地上;街坊們看直了眼:三輪車大叔回來了,還有大媽,外加兒子兒媳。大家奔走相告:「租了店面了!不走了!」大叔照樣管炒,偶爾兒子接手;大媽管賬;兒媳與兒子輪流跑堂和騎三輪車送外賣。乍開店的那幾天,趕上年下,生意大好,大叔經常邊炒邊接電話。經常打電話去,「哎,我要一個……」「宮保雞丁和蛋炒飯是吧!」「對,對!」「好,掛了!」每逢這時,我就知道,大叔正忙得熱火朝天,嗓子都啞了。

那是2011年1月的事。女朋友回重慶過年去了。我留在上海,預備到年下再回無錫。這天上午,給街角南京阿姨鴨血湯家打電話,接電話的是少老闆娘。

「啊,你呀,兩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辣加香菜是吧?」

「一碗鴨血湯就好,不加辣。」我說。

「啊,你女朋友不在呀?」

「回家過年啦。」

「好好,一會兒到!」

一會兒,門鈴響。我去開門,見一位陌生大爺,穿一件像是制服的藍外套,略駝背,一手提著冒熱氣的外賣,一手就嘴呵著氣。看見我,問:

「一碗鴨血湯、一籠湯包、一籠燒賣,加香菜不加辣對吧?」一口南京腔。

「是。」

結完錢,大爺看看我,微微彎腰,低了一下頭:

「謝謝您啊,一直照顧我們家生意。」

「噢,你們家生意,嗯……」我想了想,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就問:

「您是從南京來的吧?」

「剛來,剛來。」

「都還好吧?」

「現在算是好了!好了!」他很寬慰似的說。

我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現在算是好了」是什麼意思,但想他那時的笑容,似乎是真的「現在好了」。

我買的火車票是年三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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