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愛吃肉,沒法子

大都市的好處在於:你想買什麼食材或調料,只要不太刁鑽,總買得到。比如,全世界華人留學生,都能在超市買到「老乾媽」醬;比如,紐約、東京和倫敦都能買到郫縣豆瓣醬,用來慰藉四川學生。我在巴黎,也能買到豆瓣醬,做麻辣豆腐吃,法子很土,力求簡單:回家燜上飯,開始切豆腐;燒水,水開了,把豆腐略燙一燙,滿鍋白茫茫,燙出豆腐香味。女朋友在沙發上聞見了,「喲,今天吃豆腐」,我回一句「對對,是吃我的豆腐」,就像相聲翻包袱。

——也有女朋友負責切豆腐的時候,我就預備姜蒜豆瓣醬。肉糜是先切好的,擱冰箱里,這時候拿出來,狠抓一大把。豆腐、姜、蒜都切好了,豆腐照例燙著,起油鍋,下許多油,下姜、蒜、豆瓣醬、花椒,炒料;炒香了,撒肉糜,顏色炒深了,下豆腐。翻一下,不敢炒,怕豆腐爛了,就是把料勻凈都抹到了,等油暴跳如雷鬧一會兒,下點兒水,燒。水快收完時,想得起來就下濕芡粉調一調,想不起來就直接撒點兒辣椒粉,讓豆腐油滑的表面麻沙沙的。這時候,飯也好了。趁燙,把蔥花往豆腐面上扔。一是好看,紅配綠一台戲;二是好聞,生蔥被麻辣的豆腐一燙,香得往鼻子里跳。

一開始,我還舍著臉,跟朋友吹這是麻婆豆腐,等人走了,女朋友說這壓根兒不算——豆腐是超市買的北豆腐(在巴黎買豆腐很撞運氣),調味也不對,除了豆瓣醬,就沒一樣是靠譜的。要真在四川,你敢開館子端這麼一盤上去,人家糊你一臉。不過好在方便,配白飯吃個稀里嘩啦,也湊合了。

第二天見朋友,朋友很給面子,說我做的豆腐香,「我就做不到這麼好」,問我秘訣何在。我問了問他的做法,對應了一下我的,結論是:「好像是,我第一捨得放油,第二捨得放肉。」

袁枚寫過,炒素材須用葷油。這話說白了,就是有肉味,沾葷腥,總是比較好吃。有個不愛吃肉的朋友也承認:「我是不愛吃肉,但許多東西,加了肉,是好吃得多。就好像我炒青菜要加香菇——香菇不是肉,但有肉的感覺。」

沒豆腐了,單是肉糜也能吃的。有一回,我炒好了麻辣料,開冰箱,發現沒豆腐了,一時愣住。鍋里姜蒜豆瓣醬跳,鍋旁肉糜發獃,飯快燜好出鍋了,臨時不能換,救場如救火。我想了想,多抓了一大把肉糜——大概夠捏五個丸子的量——下鍋狠炒,另洗出些生菜葉來。把炒好的麻辣肉糜包生菜里捏團,上桌。這是我以前看菜包的吃法,只是菜包包的是蛋炒飯。開始惴惴不安,一吃,還行,菜葉子沙啦啦,肉嗞嗞響,也能下飯;蘸點蒜泥更好。就是沒包好,拿著菜包,順手流紅油,手忙腳亂的。

法國超市的雞,不太合亞洲人的脾胃;燉出來的湯,聞著有戾氣,不溫潤不謙和;喝的時候,有腥氣,姜也壓不住,好像雞在湯里都憤憤不平,不想讓我吃。好在歐洲雞都肥大,可以用來炸。切好煮過了,擱在咖喱里,也能做成咖喱雞。

亞洲超市裡到處有咖喱醬賣,一半是日本產——日本人真愛吃咖喱!——吃著偏甜;一半是印度產,但調弄起來,總嫌不夠濃稠。我買咖喱粉。要吃時,先把土豆切塊,炒;炒出土豆香了,下咖喱粉,下大量的水,慢慢熬。這一鍋熬上兩三個小時,土豆也灰頭土臉沒了俊朗外形,水、澱粉和咖喱粉也「融會貫通」了,下煮過腌過的巴黎肥雞肉,繼續燜著。起鍋了,咖喱、雞和土豆倒在飯上,咖喱倒比飯都多。鍋底還有些咖喱,都凝結了,使鏟子刮下來,澱粉質,擱著。

谷崎潤一郎以前說,日本人用黑漆碗盛白米飯,黑白分明,色彩凶烈,尤其催人食慾。我看咖喱才是:濃黃香稠一大片,站白米飯旁邊,顯得米飯格外好吃。色彩之提胃口,有時甚於味道。

咖喱醬一頓吃不完,可以擱冰箱。冷透了之後,口感微妙,半凝略凍,吃著簡直有點兒脆;放熱白米飯上,慢慢融化,入口簡直聽得到「嘶」一聲,本來被凍封住的香味,忽然就出來了。雞身上裹了半凍的咖喱醬,吃到嘴裡半融時,居然讓我有吃魚凍的感覺。

巴黎超市都會賣當天的三文魚,最新鮮的不便宜,便宜的新鮮不到哪裡去。我買便宜的那種,還是略凍一凍,切,刀子下去,聽得見「些些」的聲音。一片片魚,半個巴掌大,堆一盤,然後找醬油和山葵醬。

新鮮山葵香味之妖異,為我生平所僅見,可惜沒機會常吃。山葵醬也香,只是我許多朋友怕山葵沖,都是把山葵調醬油里。其實山葵香味,見液體就散,須得趁它剛見天日時,就抹魚的一面上,另一面抹醬油,休叫這倆冤家見面,進了嘴混嚼,魚味道就活了,鮮甜飽滿,沖鼻子。好吃。

我試過,片好的三文魚,蘸過了醬油,蓋在剩飯上,蒸了拌一拌吃,味道很香;也可以把這三文魚醬油吃透了,蓋冷飯,擱上山葵醬,加一點滾燙的淡粗綠茶,出來的茶泡飯香得要命,配生薑吃,吃完了就打飽嗝、打噴嚏,天靈蓋到腳底都暖和通透。

蘇軾說燒豬肉的秘訣: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意思是少水,文火,慢慢來。我做紅燒肉,跟格格巫調試劑對付藍精靈似的。已經懶得炒糖色之類細工,就是豬肉煮過,過火一煎,再加老抽生抽生薑,心情好就醋和霉乾菜來一些,最後很豪邁地加酒。葡萄酒,比水還多,慢慢燉。

我是真不會調味,下起料來也隨心所欲,初聞味道亂七八糟,但時候一長,豬肉很耐心的,把這些味道調和了,你聽著咕嘟咕嘟的小聲音,就聞得見甜郁香味了。出鍋時,肥肉嫩軟如豆腐,瘦肉利落如絲柳,飽滿香甜。肉汁用來拌飯吃,單這個我都能吃一碗。

肉分好壞。肉好時,可以直接烤,不加料都好吃;肉不那麼好時,就得靠調味,外加拖時間。我買過一隻地道的法國鴨子,發獃,不知該怎麼做。我女朋友把鴨子要過來,略炒,扔進大瓮里,再放些她從重慶帶來的酸蘿蔔,另外調了些料,跟我說別管了。一下午,瓮里傳出醉人的鮮味,我這才知道鮮味真可以醉人,是那種喝酒之後,既享受又受刺激般「吸溜」吸口氣的感覺。鴨子吃起來醇濃得很,每塊肉都發酵過似的香。

我有個日本同學,處理動物內臟和肉筋時,先用水煮過,去腥臭味,然後下醬油、米酒、水,慢慢燉;燉完了,一片酥爛。

我女朋友對付大豬蹄,也是處理完毛,煎一煎,就和黃豆擱一起,不放鹽,慢慢燉,一整天下來,皮脫肉爛,拿筷子一划拉就四分五裂,整塊精肉從肥肉里滑出來;就拌點兒重慶用來吃豆花的醬,就著肥瘦相間的蹄子吃;臨了原湯化原食,喝湯,鮮得很適口,沒有那種喝了一口,要喝下一口得蓄一會兒氣力的侵略性,就很溫淡的鮮。

先前說了,法國超市的雞不好吃,但亞洲超市有賣三黃雞和老母雞,不如法國超市的雞肥,但至少熬得出湯。我媽燉雞湯好,我從小吃,我媽逢人就說:「張佳瑋從小到大吃掉了一整個養雞場。」我外婆家橋旁,真有個養雞場,每次去,我媽都指:「那養雞場就是被你吃掉的。」我小時候還信以為真,覺得自己虧欠了那些雞……我女朋友喝了我媽的雞湯之後,也誇說水準不下重慶的「丘二館」。我每次臨走,媽都要千叮嚀萬囑咐,還特意把秘訣錄成微信語音,讓我隨時聽。我就在華人超市裡,買收拾好的雞。回家,剪掉雞屁股,冷水煮起,去血沫;去完了,加姜和蔥,煮到沸騰,下酒,大煮十分鐘,沫子撇掉,就文火熬,到臨出鍋時放鹽。我沒用黃酒,改下了葡萄酒,剛下鍋時聞著味很怪,我怕雞湯出來都酸甜了,可怎麼吃?!煮完了,還是香。雞湯的鮮香,鍋蓋悶不住,滿房間都是,馥郁濃重,只灌鼻子。我女朋友聞到了,就說:「雞味太重了!開窗開窗!」

我因為懶,都不肯斬開雞。周末午後把雞燉上,就不管了。黃昏時分,等雞燉爛了才上桌,湯清澄微黃,泛著油——完全沒有油的雞湯可能比較健康,但沒那麼香——筷子一橫,雞肉絲縷分開,就著吃。吃到最後,雞隻剩骨頭了,撈出來;雞湯且放著;到半夜,把剩飯在雞湯里略一煮,成湯泡飯,下豆腐乾切片、小青菜,煮完了,都好吃。從頭到尾都沒秘訣,就是花時間。

世上有了姜、蔥、蒜、鹽、醬油、酒、醋、麻油、味霖、奶油、鰹節、山葵、豆瓣醬、豆豉、茶葉、紫蘇、乾酪、辣椒、花椒等讓食物點石成金的東西,可以讓一切食物改頭換面,但到最後,所有調味料和食材都無法取代的,還是花了時間,好好做出來的,最俗氣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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