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每個孤獨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大腸面

世上有許多東西,中吃不中看,要用巧詞修飾避諱。比如,前清、民國時,老北京街坊,你叫住個賣驢肉的,問他要驢鞭——沒有;說要錢兒肉,他看左右無人,就掏給你了,而且按規矩得斜著切。我在貴州雲南交界的一處路邊,吃過一次牛肉館子,菜單上「牛筋」下面,列著「牛大筋」,心想這是什麼,問老闆,老闆略赧顏,看看同來的幾位女眷,低著聲跟我說:

「牛鞭!」

相對而言,豬大腸就沒什麼避諱雅稱。腸就是腸,雖然女孩子們會露嫌棄之色,菜單上也不避諱。我只有一次算是中了計:在老上海館子,看見道菜叫草頭圈子。草頭是好菜蔬,圈子是什麼?叫來一看:原來是豬腸子套豬腸子,再切,截面是圈套圈,就叫作圈子了。這菜看著粗糲,但費功夫:草頭須新鮮,豬腸子要洗得乾淨,才好吃呢。

我問過一位師傅:為什麼豬大腸紅燒的多,白煮的少?師傅毫不諱言:都嫌豬大腸有味道。紅燒了、鹵過了,就不顯,大家就忘了是腸子了。好比許多地方燉豬頭肉,務必燉到爛,一是為了入味,二是心理問題:一個大豬頭,倘若不燉爛,便「豬」視眈眈對著你,誰都沒心思吃;豬頭爛了,看不清了,大家就沒有了成見,只覺得是肉,下筷拌飯,吃得稀里嘩啦。

我在無錫的家,出家門往南走有條岔路,一頭向著太湖,一頭向著高速公路。通高速公路那一片左近,龍蛇混雜:交警臨時辦公的所在、車輛管理所、運輸公司、高速公路服務站,雜亂不堪;但真正的地標,是家麵店。那店沒名字——倒不是沒招牌,年深日久,招牌都被汽車塵煙遮蔽,油灰重,大家也不記得了——只用一句話概括:

「賣紅燒大腸面的。」

在無錫,傳統菜式大概分兩類風格。其一清秀雅緻,是士大夫菜,例如太湖銀魚羹;其二就是市井菜,講究濃油赤醬,比如肉釀油麵筋。大腸面屬於後一種,大家日常吃吃,不能上檯面的。司機們來往高速公路,都是拼體力的,奔波終日,吃的就是個痛快。經常是下了高速公路,車子停好,就進店去:

「一碗大腸面!」

如果那天恰好手鬆或饞,就是:

「大腸面,雙澆頭!」

雙澆頭,就是雙份紅燒大腸。

老闆是個瘦長漢子,穿白圍裙,戴藍袖套,頭髮稀稀疏疏,但中氣很足;站得筆挺,彷彿標槍,大家都猜他以前當過兵。店裡有廚子,據說是他弟弟;有老闆娘,長一張冬瓜臉,胖而結實,在櫃檯管賬;老闆可不當甩手掌柜的,很精神,時時站在店門口迎客,看人來了,先問清人要什麼,然後運中氣,聲如金石鏗鏘,拖長了尾音,直送進店裡去:

「三兩大腸面一碗!紅湯不辣!」

店堂沒什麼裝潢,就牆上貼了幾張球星海報,雜誌夾頁里拿的;好在面積挺大,桌椅擦得乾淨,雖然還是泛著用久了的木器無法避免的油光。你坐下,老闆便遞上盤子:一小碟鹵的紅燒大腸,算送的,面還在後廚下著呢。大腸鹵得好,鮮裡帶甜,又脆又韌,不失肥厚,越吃越想吃。有時候老主顧不好意思,就會揚聲朝後廚房說:「我這裡有大腸了,那面里就別擱了。」等面上來,就把這碟大腸用筷子胡嚕進去。「過橋」——我聽過一個蘇州老人家說,過橋的意思是面的澆頭另點,若要進面里,須借筷子之力,便叫作過橋了——老闆卻無所謂:「沒瓜子沒點心,一杯水都沒有,大腸還不管夠?」面很筋道,湯是大腸鹵勾的紅湯,口味重的就加一勺辣油,最好的當然還是大腸,吃得稀里呼嚕。吃完,司機們邊剔牙邊結賬,老闆慢聲道:

「一路平安!」

真有司機吃上了癮的,坐下先吃一碟紅燒大腸,吃面時要雙份澆頭,臨走前還多要一塑料袋鹵大腸,開車門,放駕駛室。下回來吃面,滿面春風:

「上次那包大腸,我從無錫一直吃到崑山!好!」

店裡不賣酒,有愛吃紅燒大腸的,專門從隔壁買了黃酒,到店裡坐下,要大腸,於是刺溜一口酒,吧唧一口大腸;老闆很熱心,到冬天願意幫著溫一溫黃酒,再加幾縷薑絲。但這隻限於平常顧客。如果是司機提著酒瓶進來,老闆不讓:「把酒退了去。」這時候老闆娘也會瓮聲瓮氣來一句:「大哥,平安是福!」

這店太有名,逐漸就有人慕名來了。不只是大老爺們來,也有女孩子跟著男朋友,在門口怯生生望望裡面,又看看男朋友面色,於是高跟鞋小心翼翼踏了進來,收著雙肩兩腿,縮在凳子上,看菜單,又瞄一眼男朋友:「真的好吃嗎?」

老闆一視同仁,照舊:「一個三兩、一個一兩大腸面,紅湯不辣!」面端上來,男朋友雙眼放光,緊趕著撮了兩筷大腸,嚼得吱吱響,滿足地嘆口氣,又側頭跟女朋友說:「吃啊,可好吃了!」女朋友於是下定了決心,狠狠瞪了面碗一眼,小心翼翼吃了兩口,眉頭一縱,對男朋友說:

「好吃哎!」

「我就說嘛!」

我曾經往後廚去過一次,就看見後廚有五台大洗衣機,轟隆隆地在洗腸子;五個小夥計,用鹽搓大腸,忙得面紅耳赤的。我跟我媽說這事,我媽感嘆:「唉,那裡一天下來啊,不曉得要經手多少豬腸子!」一邊順嘴刺溜一口,又吃了塊大腸。

我媽有那麼兩年,每天都得跑車輛管理所。或給汽車過戶,或做汽車檢查,於是一個星期倒有四頓午飯都吃紅燒大腸面,吃不膩。她說了,老闆好像從來不休息,「每天一條好嗓子,在那裡喊,方圓都聽得見。」喊來喊去,大家都習慣了。「三兩大腸面,紅湯不辣」,像日出日落。每到黃昏時分,大家忙完一天,把文件和筆一放,抬抬頭:「唉,天都暗了。走,一起去吃大腸面。」必須上門吃,因為這家店慣例不送外賣:店裡生意太多,照顧不上外面。

只有一次例外。

那年年初,南方罕見的大雪,高速公路下來的幾個路口,為了防滑,設了許多崗;又逢過年前兩天,汽車擁堵。那天我從上海回無錫,車子堵住了,正百無聊賴看窗外雪落、雲色如鉛,忽然見一輛小三輪車,從車窗外悠悠滑過來;三輪車後蓋著白布。車子到駕駛座旁,停下,騎車的就問司機:「要不要面?車上有要吃面的嗎?」聲音鏗鏘,如金石聲。

——就是老闆,騎著小三輪出來了。

冰天雪地,霜濕寒手,大家踴躍買面,端上來,發現老闆用保溫飯盒護住了,面還燙呢,燙得車裡人吸溜吸溜的;老闆很體貼,每碗里加一點辣,大家嚼完大腸滿嘴香,吃碗面肚子鼓,最後把麵湯喝了,滿頭是汗。沒買到的,只好在一邊看著吞口水。老闆請大家吃完了,留著飯盒:「我一會兒回來收!」騎著車去下一輛車了。

我後來跟我爸說這事,我爸說他也聽到了:老闆之前從沒送過外賣,這次送了;是按原價賣的面,還貼錢買了許多保溫飯盒。據說這是老闆娘的主意:

「大冷天的,堵在那裡,作孽啊!誰不想過年早點兒回家啊!這天冷的,車上的人肯定都餓著呢!」

一周之後,就過年了。年初八,大家都上班了,我媽回來跟我說:回家路上經過那店,發現店門關著,還沒開呢。我媽就擔心:別是老闆連著幾天冒雪送外賣,凍壞身體了,「這可怎麼好?」去問隔壁黃酒鋪老闆,老闆答:「海南旅遊去了,正月十五回來——哎呀,他臨走前貼個條多好啊,都是你們這樣的來問!」

我媽欣慰了,又有些不甘:「正月里吃不到大腸了。」我爸搖搖頭:「人家做生意勤,幾年都沒出去玩過了呀!」

那段時間,我媽忍著,出去吃宴席,也不吃肥腸、草頭圈子等菜。「要等著吃紅燒大腸,吃別的大腸壞了嘴!」我爸聽了搖頭:「這張刁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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