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的你不愛，不如都不愛。
有一天大雨。
老爹的行李還鋪了一地，好幾天都沒收拾，一直趴在沙發上看電視。沒事就在那哼哼：「明月不歸沉碧海，一弦一柱思華年。舊時王謝堂前燕，只是此情已惘然。」
他喊我過去，很嚴肅地說：「梅茜，我們開誠布公地談談吧。」
我吐掉骨頭，蹬蹬蹬蹬跑過去，說：「哈？」
他說：「你在人前喊我什麼？」
我說：「老爹。」
他說：「你在人後喊我什麼？」
我說：「老頭。」
他說：「還有呢？」
我說：「長毛賊。」
他說：「還有呢？」
我說：「胖子。」
他說：「還有呢？」
我說：「丫。」
老爹呆了一會兒，我回頭看看丟在地上的骨頭，也呆了一會兒。
突然他暴跳如雷，大喊：「你怎麼小小年紀，人前一套人後一套！我對你哪裡不好了，你跟薩摩耶打架，還是我偷偷過去踩人家腳，你才贏的！害我被薩摩耶的主人翻白眼！」
我眼淚四濺，大叫：「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橫插一腳，我就能贏得光明正大！你玷污了我們狗狗之間的戰爭！」
老爹大喊：「沒有良心的白眼狼，遠離我的視線！」
我號啕大哭，骨頭都來不及叼，沖向陽台，外頭暴雨狂風，我只想衝到院子，然後奮力跳出柵欄。
我剛衝到陽台門。
「吃中飯了，梅茜。」
「我要吃大排，老爹。」
有一天大雨，我們從超市出來，站在屋檐下惆悵，老爹掙扎要不要回去買把傘。還沒掙扎完，一對情侶牽著條金毛，打著把傘，從馬路對面過來。
男孩說：「哎呀，麻將打完，把包忘在他家了。」
女孩說：「我陪你去拿。」
男孩說：「不用不用，你和歡歡在屋檐下等我會，我去就好了。」
女孩接過金毛的繩子，蹲下來跟歡歡說：「歡歡，快跟你爸說，小心點，下雨路滑，不要心急。」
歡歡搖搖尾巴，女孩臉貼著狗臉，還蹭了蹭，說：「歡歡真乖！我好喜歡歡歡！」
男孩笑著打傘衝進雨里。
男孩剛走遠，歡歡抖了抖淋濕的毛，嘩啦呼啦，濺到女孩身上。女孩猛一腳，把歡歡踢出屋檐，小聲罵：「死狗，滾開。」
歡歡低低叫了幾聲，不敢爬進屋檐下面，趴在雨里。女孩看都不看他，嘀咕說：「沒事養條狗幹嗎？真夠煩的。」
我和老爹連退幾步，互相看看，一人一狗眼神中充滿驚恐。
雨點啪啦啪啦打在歡歡身上，歡歡動都不動，耷拉著耳朵，眼睛不敢抬，蜷縮著趴在台階下。
我跟老爹說：「我去陪他說會兒話。」
老爹說：「好吧，我正好去買傘。」
剛走進雨里，瞬間我就感覺全身重了好幾斤啊冊那，毛全貼住了。
我說：「我叫梅茜，歡歡你多大了？」
歡歡小聲說：「九歲了。」
我大驚失色：「九歲！那不是快死了？我才一歲半。」
歡歡小聲說：「我也有過一歲半的時候的。」
我拖他進來。歡歡搖頭，說：「沒事，等我爸回來，阿姨就不會這樣了。」
我氣急敗壞：「你都九歲了，要是一感冒，說不定就死了！」
歡歡說：「什麼叫死？」
我愣了一會兒，說：「死啊，就是……明月不歸沉碧海，一弦一柱思華年。舊時王謝堂前燕，只是此情已惘然。」
歡歡納悶地搖頭：「梅茜你說什麼？」
然後我們就都趴在雨里，等各自的老爹。
自那以後，我一共再見過歡歡兩次。
有一天大雨，我和老爹坐著朋友的車，開進小區，發現門口的柱子上，拴著條金毛。
老爹冒雨跑下去，問了問門衛，又跳上車。
我問啥事呀，老爹說：「這條金毛走丟了，在竹林里被小區里的人撿到，就拴在門口，等主人來領，沒事，保安說他會一直盯著。」
雨停了，老爹和我散步，散到門口，發現金毛還拴在那裡。
我奔過去，喊：「歡歡你還沒有死啊！我是梅茜！」
歡歡本來無精打采地趴著，跳起來驚喜地喊：「梅茜我還沒有死啊，我十歲了！」
我拽著老爹，讓他去超市買了好幾根火腿腸給歡歡。等老爹捧著一包火腿腸從超市出來，我正目瞪口呆地盯著一場惡戰。男孩滿臉是淚，抱著歡歡，和站一邊怒氣沖沖的女孩對峙。
老爹嘆氣說：「我愛的你不愛，不如都不愛。」
最後一次看到歡歡，是6月初。
陽光明媚，小區的廣場到處是歡呼雀躍的狗狗。
老爹四仰八叉躺在廣場長椅，叼根煙翻書。
我蹲在旁邊，看遠處邊牧接飛盤，黑背追薩摩，無窮無盡的泰迪轉圈圈。
我聽到耳邊有喊我的聲音：「梅茜！」
我一看：「歡歡！」
歡歡很慢很慢地晃到我身邊，說：「梅茜，這下我真的快死了。」
我說：「哈？」
歡歡說：「我在家躺好幾天了，老爸說天氣好，帶我出來走走。」
我張張嘴巴，說不出話。
歡歡低低喘了幾口氣，說：「其實我根本走不動啊，我想多陪老爸一會兒是一會兒，待在他腳邊就好。梅茜你幾歲了？」
我結結巴巴說：「兩……兩歲了……」
歡歡抬頭看看天空，腿都晃啊晃的，說：「我兩歲的時候，剛到老爸家啊。其實我一直在想，為什麼當年主人不要我，想著想著，老爸對我那麼好，我跟自己說，不要想了，我要陪老爸一起。可我眼前還老有一個影子，晃來晃去。」
我偷偷回頭看看，長椅上的老爹四仰八叉，書掉在臉上，睡著了。
歡歡說：「老爸這幾天都請假了，把我的屋挪到床邊，買肉給我吃，但我吃不下了。我想，出來走一下，看看你在不在。和你打個招呼，以後可能再也看不見啦。」
我突然眼淚汪汪的。
歡歡說：「我猜，死啊，就是躲到一個角落裡，只能看見老爸，老爸看不見我。想想挺難過的。」
我偷偷擦擦眼淚。
歡歡說：「我回去了，阿姨到我家後，這個小區我只有你一個朋友。我想，今天努力走一圈，要是碰到你最好，碰不到的話算了。我回去了梅茜，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老爸腳邊躺多久，躺著躺著我就覺得自己好像回到剛兩歲的時候，剛被帶到老爸家裡的時候。」
我眼淚汪汪的，止不住地往下掉，來不及擦。
歡歡用力站起來，說：「我那時候跟自己說，要保護老爸，但是一直是老爸保護我。如果我死了，幸好還有阿姨陪著老爸。梅茜再見啦。」
我抽抽搭搭地說：「歡歡再見。」
歡歡走了幾步，停一會兒，他老爸趕緊把他抱起來。歡歡蠻重的，他老爸抱得直喘氣。
老爹玩雜技一樣，在長椅上翻一個身，說著夢話：「梅茜，你人前喊我什麼？」
我說：「老爹。」
他說：「人後呢？」
我說：「長毛賊。胖子。老頭。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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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早上起床，溜出去發現老爹趴在草坪上，對一群狗子嚴肅地訓話。
他說：「你們啊，要向黑背好好學習，嫉惡如仇，不要見人就搖尾巴，看見壞人就要咬他。」
話剛說完，狗子們紛紛撲上來，有的咬他褲腿有的咬他鼻子有的咬他臉。
老爹「噌」地跳起來，腰上還掛著三條泰迪。
2
中午老爹看著我說：「做狗比做人幸福好多，如果我倆換一換，今天七夕我就滿足了。」
我立刻體貼地把自己面前的一盆狗糧，和他面前的一碗紅燒肉換了換，迅速吃掉了。
3
隔壁小區有條阿拉斯加，這個狗子非常煩，經常到我們小區溜達，然後永遠一副冷酷的樣子，搞得我們小區的女狗一片花痴。
剛剛又看到他跑到廣場，周圍一圈女狗粉絲。
我忍無可忍，當眾大喊：「阿拉斯加你這個基佬。」大家都很震驚。最震驚的是我，因為我竟然看見阿拉斯加臉紅了。
4
下午老爹對著電腦發獃，長吁短嘆沒有妹紙。
我無聊地獨自散步，發現超市那邊出現一個漂亮妹紙。
趕緊連滾帶爬沖回家喊老爹。
老爹趕緊連滾帶爬衝到超市。
妹紙剛要走，我一個虎撲，跳到妹紙前面攔住她。
在妹紙的注視下，老爹走過去，冷靜地對她說：「哥們，借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