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亞洲之行 歌唱塔什干

我怎樣來歌唱塔什干呢?它對我是這樣熟悉,又是這樣陌生。

在小學念書的時候,我就已經讀到有關塔什乾的記載。以後又有機會看到這裡的畫片和照片。我常想像:在一片一望無際的沙漠中間,在一片黃色中間,有一點綠洲,塔什干就是在這一點濃綠中的一顆明珠。它的周圍全是瓜園和葡萄園。在翡翠般的綠葉叢中,幾尺長的甜瓜和西瓜把滾圓肥碩的身體鼓了出來。一片片的葡萄架,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形成了一個個的綠點。累累垂垂的葡萄就掛在這些綠點中間。成群的駱駝也就在這綠點之間走動,把巨大的黑影投在熱烘烘的沙地上。純伊斯蘭風味的建築高高地聳入蔚藍的晴空中。古代建築遺留下來的斷壁頹垣到處都可以看到。藍色和綠色琉璃瓦蓋成的清真寺的圓頂,在夕陽餘暉中閃閃發光。

大起來的時候,我讀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我知道,他在七世紀的時候走過中亞到印度去求法。他徒步跋涉萬里,曾到過塔什干。關於這個地方的生動翔實的描述還保留在他的著作里。這些描述並沒有能改變我對塔什乾的那一些幻想。一提到塔什干,我仍然想到沙漠和駱駝,葡萄和西瓜;我仍然看到藍色的和綠色的琉璃瓦圓頂在夕陽餘暉中閃閃發光。

我想像中的塔什干就是這個樣子,它在我的想像中已經待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它是美麗的、動人的。我每一次想到它,都不禁為之神往。我心中保留著這樣一個幻想的城市的影子,彷彿保留著一個令人喜悅的秘密,覺得十分有趣。

然而我現在竟然真來到了塔什干,我夢想多年的一個地方竟然親身來到了。這真就是塔什幹嗎?我萬沒有想到,我多少年來就熟悉的一個城市,到了親臨其境的時候,竟然會變得這樣陌生起來。我想像中的塔什干似乎十分真實,當前的真實的塔什干反而似乎成為幻想。這個真實的塔什干同我想像中的那一個是有著多麼大的不同啊!

我們一走下飛機,就給熱情的蘇聯朋友們包圍起來。照相機、錄音機、擴音器,在我們眼前擺了一大堆。只看到電光閃閃,卻無法知道究竟有多少照相機在給我們照相。音樂聲、歡笑聲、人的聲音和機器的聲音,充滿了天空。在熱鬧聲中,我偷眼看了看機場:是一個極大極現代化的飛機場。大型的「圖-104」飛機在這裡從從容容地起飛、降落。候機室也是極現代化的高樓。從樓頂上垂下了大幅的紅色布標,上面寫著:「歡迎參加亞非作家會議的各國作家」的詞句。

汽車開進城去,是寬闊潔凈的柏油馬路,兩旁種著高大的樹。樹蔭下是整齊乾淨的人行道。馬路兩旁的房子差不多都是高樓大廈,同莫斯科一般的房子也相差無幾。中間或間雜著一兩幢具有民族風味的建築。只有在看到這樣的房子的時候,我心頭才漾起那麼一點「東方風味」,我才意識到現在是在蘇聯東方的一個加盟共和國里。

為了迎接亞非作家會議的召開,古城塔什干穿上了節日的盛裝。大街上,橫過馬路,懸上了成百成千的紅色布標,用漢文、俄文、烏茲別克文、阿拉伯文、日文、英文,以及其他文字,寫著歡迎祝賀的詞句,祝賀亞非人民大團結,希望亞非人民之間的友誼萬古長青。有上萬盞,也許是上十萬盞——誰又知道究竟有多少萬盞呢——紅色電燈懸在街道兩旁的樹上、房子上、大建築物的頂上。就是在白天,這些電燈也發著光芒。到了夜裡,這些燈群更把塔什干點綴成一個不夜之城。從任何一條比較大的馬路的一端望過去,一重重一層層一團團的紅色燈光,一眼看不到頭,比天空里的繁星還要更繁。

這不是我多少年來所想像的那一個塔什干,我想像中的那一個塔什干哪裡是這樣子呢?

然而這的確又是塔什干。

面對著這一個美麗的大城市,覺得它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我的心情有點錯亂了。

但是,我並沒有真正錯亂,我一下子就愛上了這一個塔什干。就讓我那一些幻想隨風飄散吧!不管它是多麼美麗,多麼動人,還是讓它隨風飄散吧!如果飄散不完的話,就讓它隨便跟一個什麼城市連接在一起吧!我還是十分熱愛我跟前的這一個塔什干。

我怎能不熱愛這一個塔什干呢?它的妙處是說不完的,用多少話也說不完,用什麼話也說不完。

這裡的太陽似乎特別亮,一走進這個城市,就彷彿沐浴在無邊無際的陽光中。在淡藍的天空下,房子的顏色多半是淺白的,有的稍微帶一點淡黃、淡灰,有的帶一點淺紅;大紅大綠是非常少的。大概這裡下雨的時候也不太多,天永遠晴朗。這一切配合起來,就把這裡的陽光襯托得更加明亮。你一走進塔什干,只需待上那麼一兩個鐘頭,你就會感覺到,這裡的太陽永遠是這樣亮;你會感覺到,一年四季,陽光普照;百年千年,也會是這樣。

到處都可以看到玫瑰花。但是你卻千萬不要用我們平常對於玫瑰花的概念來想像這裡的玫瑰花。你應該想像:在小樹上開滿了牡丹花或芍藥花,這樣就跟這裡的玫瑰花差不多了。就是這樣大的玫瑰花,一叢叢,一團團,開在鬧市中間,開在淺白色的樓房的下面,開在噴水池旁,開在幽雅的公園中,開在巨大的銅像的周圍,枝子高,花朵大,在早晨和黃昏,香氣特別濃,給這一座美麗的城市增添了芳香。

葡萄架比玫瑰花叢還要多,幾乎家家都有一架葡萄,撐在房子前面,在白色的陽光下,把濃黑的影子投在地上。葡萄的種類據說有一千多種,而且每一種都是優良品種。我們到了塔什干,正是葡萄熟了的時候。家家門口或者小院子里,都累累垂垂地懸著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黃的、紅的、紫的、綠的、長的、圓的,大大小小,不同的顏色,不同的樣子,像是一串串的各色的寶石。

說到葡萄的味道,那是無法形容的。語言文字在這裡彷彿都失掉了作用。你可以拿你一生吃過的各種各樣的最甜美的水果來同它比較:你可以說它像山東肥城的蜜桃,你可以說它像江西南豐的蜜橘,你可以說它像廣東增城掛綠的荔枝,你可以說它像沙田的柚子,你可以說它像一切你曾嘗過你能夠想像到的水果——這些比擬都有道理,它的確有一點像這些東西,但是又不全像這些東西。我們用盡了我們的想像力和聯想力,歸根結底,還只有說:它什麼都不像,只是像它自己。

我們一到塔什干,這種絕妙的東西就成了我們的親密朋友。我們在這裡住了將近三個星期,隨時隨地都要跟它接觸,它給我們的生活增添了無窮的情趣。一日三餐的餐桌上擺的是一盤盤的葡萄,像是一盤盤紅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綠色的寶石,把餐桌襯托得美麗動人。在會場的休息室里擺的也是一盤盤的葡萄。在我們住的房間里,每天都有人把成盤的葡萄送了來,簡直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們出席宴會,首先吃到的也就是葡萄。到集體農莊去參觀,主人從枝子上剪下來塞到我們手裡的也還是葡萄。塔什干真正成了一個葡萄城。

這一種個兒不大的果品還讓我們回憶起歷史,把我們帶到遙遠的古代去。在漢代,中國旅行家就已經從現在的中央亞細亞一帶地方把這種絕妙的水果移植到中國來。移植的地方是不是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塔什干呢?我不能不這樣遐想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兩千多年以前葡萄通過綿延萬里渺無人煙的大沙漠移植到東方去的情況,想到我們同這一帶地方悠久的文化關係,想到當年橫貫亞洲的絲路,成捆成捆的中國絲綢運到西方去,把這裡的美女打扮得更加美麗,給這裡的人民帶來快樂幸福。就這樣,一直想下來,想到今天我們同蘇聯各族人民的萬古常青牢不可破的兄弟般的友誼。我心裏面思潮洶湧,此起彼伏。我萬沒有想到這一顆顆紅色的、黃色的、紫色的、綠色的寶石,竟有這樣大的魔力,它們把過去兩千多年的歷史一幕一幕地活生生地擺在我的眼前……

不管這裡的自然景色多麼美好,不管這裡的西瓜和葡萄多麼甘美,塔什干之所以可愛、可貴,之所以令人一見難忘,卻還並不在這自然景色,也不在這些瓜果,而在這裡的人民。

對這樣的人民,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們同蘇聯其他各地的人民一樣,熱情、直爽,坦白、好客。他們把亞非作家會議的召開看成是自己的節日,把從亞非各國來的代表看成是自己最尊貴的客人和兄弟姐妹。在這一段時間內,他們每天都穿上美麗多彩的民族服裝,興高采烈,喜氣洋洋。我雖然跟他們交談得不多,但是看來他們每天想到的是亞非作家會議,談到的也是亞非作家會議。他們是在過他們一生中最好的一個節日,全城大街小巷到處都瀰漫著節日的氣氛。

為了招待各國的代表,烏茲別克加盟共和國的領導人特別在城中心納沃伊大劇院的對面建築了一座規模很大的旅館。裡面是嶄新的現代化的設備,外表上卻保留了民族的風格。牆壁是淡黃色的,最高的一層看起來像是一座涼亭。給人的印象是樸素、幽雅、美麗。

在塔什干旅館和納沃伊大劇院之間是一個極大的廣場。這個廣場十分整齊美觀,是我在許多國家許多城市所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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