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北遊記 延邊行

今年夏天,應延邊大學副校長鄭判龍教授之邀,冒酷暑,不遠數千里,飛赴延吉,參觀訪問。如果學一點時髦的話,也可以說是「講學」吧。我極不喜歡用這個詞兒。因為我知道有不少的「學者」,外國話不會說半句,本來是出國旅遊的,卻偏偏說是應邀「講學」。我真難理解這個「學」是怎樣「講」的。難道外國人都一下子獲得了佛家所說的「天耳通」,竟能無師自通地聽懂了中國話嗎?出國旅遊,並非壞事;講出實話,實不丟人。又何必一定要在自己臉上貼金呢?我這個人生性急,喜愛逆反。即使是真講學,我也偏偏不用。這一次想來一個例外,我畢竟真是在延邊大學講了一次。所以一反常規,也給自己臉上貼一點金。

我在延邊只呆了六天,時間應該說是非常短的。但是,我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吃所未吃,感所未感,大開眼界,大開口界。我國的朝鮮族是異常好客的,簡直可以說是好客成性。住在這裡的漢族,本來也是好客的,又受到了朝鮮族的熏陶,更增加了好客的程度。我們時時刻刻沉浸在友誼的海洋之中,友誼之浪,情好之波,鋪天蓋地,瀰漫一切。我們彷彿生活在人類世界之上的另一個世界裡,我們的感覺決不能用感激二字來表達,這是遠遠不夠的,我年屆耄耋,有生之年,永遠不會忘記了。

我舞筆弄墨,成癖成性,在思緒感情奔騰澎湃之餘,不禁又拿起筆來。但限於時間,只能表達所聞所見於萬一,聊志個人的雪泥鴻爪而已。

1992年7月29日

於延邊大學專家招待所

延吉是一個好地方,好到難以想像,但又是一個怪地方,怪到不易理解。

天好,地好,人好,一切都好,難道還不是一個好地方嗎?這個一說,大家就懂。

但是為什麼又怪呢?這必須多啰唆幾句,否則別人會覺得,不是地方怪,而是我這人有點怪了。

延吉是一個非常小的城市,人口只有三十萬,遠遠趕不上我所住的北京的海淀區。但是這裡的出租汽車卻有一千二百輛,在所有的馬路上,風馳電掣,一輛接一輛,多似過江之鯽,人均佔有量全國第一。這難道還不算怪嗎?但是怪勁還沒有完。你站在馬路旁一秒鐘,最多一分鐘,不用思索,隨意一招手,必然會有一輛計程車停在你眼前。二話甭說,開門上車,不管路遠路近,只要不出市區,一律五元。路近,司機(其中有不少是妙齡女郎)當然不會厭煩;路遠,司機也處之泰然,不說半句怨言,連眼都不會眨一眨。司機從來不問是到什麼地方去。一上車,乘客指揮,司機遵命,一言不發。一下車,五元鈔票一遞,各走各的路,仍然是一言不發,皆大歡喜,天下太平。

說到乘出租汽車,我也可以說是一個老行家了。在許多城市,我都乘坐過計程車。香港是規規矩矩的,無可指摘。在深圳,在廣州,在北京,你有急事,站在馬路旁邊,「望盡千車皆不是,市聲喧騰單車流」。偶爾有空車駛過,如果司機先生想回家吃飯,或者別的公幹,或者興緻不高,你再怎麼拚命招手,他仍置若罔見,掉首不顧,一溜煙駛了過去。忽然有車停下,你正心花怒放,在深圳和廣州,有的司機可能問你是付人民幣還是付港幣。如果是前者,他仍然是一溜煙駛走。有的司機先問到哪裡去,太近不行,太遠也不行。不遠不近,得乎中庸,勉強成交,心中狂喜。如果你真有急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又適逢非中庸之道,或者時間不合適,則你無論怎樣向司機懇求,也是無濟於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車風歷亂飛」,司機都成了參禪的大師。勉強上了車,有計程器,偏又不用,到了目的地,狠狠地敲你一下竹杠。老百姓的口頭語說:「聽診器,方向盤,人事幹部,售貨員」,都是惹不起的人物,難道其中就沒有一點道理嗎?

反觀延吉的出租汽車,你能說他們的道德水平不高嗎?可是,在「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氛圍中,你能說他們不「怪」嗎?

但是,我憑空替他們擔起心來。人口這樣少,而汽車又這樣多,他們會不會賠錢呢?我懷著疑慮的心情,悄悄地問過一個出租汽車司機,每個月能掙多少錢。他回答說:「三四千元。」我相信他說的是真話,說不定還打了點埋伏。

接著又來了問題:一千二百個出租汽車司機,每人每月掙三四千元,加起來是一個相當龐大的數目。延吉人能出得起這麼多錢嗎?延吉朋友告訴我過,這裡工業並不發達,農業也非上乘,按理說延吉人不應該太富。可是,你別慌,這個朋友一轉口又告訴我,延吉人幾乎口袋裡都有鈔票。這就夠了。若問此錢何處來?據說都是正當途徑。詳情就用不著我們多管了。反正延吉人口袋裡有錢,這是事實。

他們有錢,還表現在另一個方面。三十萬人口的一個小城,竟有卡拉OK一百二十家,還有二十家在籌建中。另有人告訴我,城中類似卡拉OK的茶館、咖啡館之類,有四百家。不管怎麼說,延吉在這方面又佔全國第一了。朝鮮族十分重視文化教育,文化水平可能列全國榜首。他們能歌善舞,名聞華夏神州。他們據說又善於花錢。不是有人提倡過能掙會花嗎?我認為,延吉人算是做到了。由於以上種種原因,延吉卡拉OK人均數在全國拿了金牌,不是很自然的嗎?

與上面說到的兩件事有聯繫的,延吉人還有一個全國第一,這就是喝啤酒。喝啤酒原是歐風東漸的結果。啤酒這玩意兒大概真是有不可思議的魔力。一傳到中國——世界其他地方也一樣——立即以排山倒海之勢獨佔酒類鰲頭,人們飲之如瓊漿玉液。全國皆然,非獨延吉。然而別的地方喝,論杯,論「扎」,至多論瓶。在這裡則是非杯,非「扎」,非瓶,而是論箱,每箱二十四瓶。看了這情況,即使是酒鬼的外鄉人,也必然退避三舍,甘拜下風,而非酒鬼如我者竟至舌翹不下,眼睜不閉,嚇得魂兒快要出竅了。我在世界啤酒之鄉德國呆過十年。那裡的啤酒不比水貴多少,人們喝起來皆比喝水多得多。我自以為天下之最蓋在此矣。這次到了延吉,才知道自己竟是一隻井蛙。

我們在天山賓館吃晚飯時,鄰近有一桌客人,男的六七個,女的三四個,說中國話,並非老外。我們進去的時候,他們已吃喝起來。我們吃完走時,他們還在吃喝。喝啤酒時真是「飲如長鯨吸百川」,氣勢磅礴。桌上酒瓶林立,桌旁空箱兩隻。喝到什麼時候,地上空箱摞起多高,只有天知道了。我做了一夜啤酒夢。

我在上面講了延吉的三個全國第一。你能說這不怪嗎?

但是,「怪」字是一個中性詞,決不等於「壞」字。在延吉,我毋寧說,這裡怪得可愛,怪得可欽可敬。有的地方怪得簡直像是小說中的君子國。我覺得,這三怪的背後隱藏著一種非常深刻的意義,它們是與我開頭說的「好」字緊密相聯的。這裡的人熱情豪爽,肝膽相照。我走過全國不少的少數民族地區。在那裡,漢族成了少數民族。儘管一般說起來,漢族同當地人相處得還不錯,有的好一點,有的差一點,可是達到水乳交融水平的,畢竟極為稀見。一到延邊,我就向幾個朝族朋友問起這個問題,他們說毫無問題,漢朝兩族毫無芥蒂。我又向幾個漢族朋友問起這個問題,他們也說毫無問題,朝漢兩族親如兄弟。儘管語言不同,絕大多數的人都使用兩種語言。彼此共事,民族界限早已泯滅,他們只感到同是中華民族,而不感到是朝族或漢族。

我們此行雖然短促,但確實交了許多朋友。在我的潛意識裡,只有朋友,而沒有什麼漢族朋友,什麼朝族朋友之分。延吉這個地方,我永遠不會忘記。延吉的朋友們,我永遠不會忘記。我遙望東天,為他們虔誠祝福!

我開頭說,延吉是個好地方。誰還會懷疑我這句話的真實性呢?

1992年8月5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整整八十一年了。按天數算,共是二萬九千五百六十五天。平均每天吃三頓飯,共吃了八萬八千六百九十五頓飯。頓數多得不可謂不驚人了。而且我還吃遍了世界上三十多個國家的飯。多麼好吃的,多麼難吃的,多麼奇怪的,多麼正常的,我都吃過,而且都吃得下去。我自謂飯學已極精通,可以達到國際特級大師的標準了。對吃飯之事圓融自在,已臻化境。只要有飯可吃,我便吃之。吃飯真成了俗話說的「家常便飯」了。

到了延吉,剛一下飛機,到機場迎接我們的延邊大學鄭判龍副校長、盧東文人事處長、王文宏女士和金寬雄博士,隨隨便便一說:「我們到朝鮮冷麵館去吃個便飯吧!」客隨主便,我就隨隨便便地答應了。數千里勞頓之餘,隨便吃一點便飯,難道還不是世間最愜意的事嗎?

我們好像是隨便走進一家飯館,坐在桌旁,我萬沒有想到,不遠千里來避暑的延吉,熱得竟超過了北京。在揮汗如雨之餘,菜逐漸上桌了。除了有點朝鮮風味以外,菜都是平平常常的,一點也沒有引起我的特別注意。只有肚子確實有點空了,於是就大吃起來。好在主人幾乎都是老朋友,他們不特別講求禮儀,強客人之所難;我們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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