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東遊記 登黃山記

早就聽人說過:「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又經常遇到去過黃山的人講述那裡的奇景,還看到畫家畫的黃山,攝影家攝的黃山,黃山在我的心中就佔了一個地位。我也曾根據那些繪畫和攝影,再攙上點傳聞,給自己描繪了一幅黃山圖,掛在我的心頭。我帶著這樣一幅黃山圖曾周遊國內,頗看了一些名山大川。五嶽之尊的泰山,我曾凌絕頂,觀日出。在國外,我也頗遊覽了一些國家,徜徉於日內瓦的萊蒙湖畔,攀登了雪線以上的阿爾卑斯山,儘管下面烈日炎炎,頂上卻永遠積雪皚皚。所有這一切都是永世難忘的。但是我心中的那一幅黃山圖,儘管隨著遊覽的深廣而多少有所修正,但畢竟還是非常美的,非常迷人的。

今天我就帶著我心中的那一幅黃山圖,到真正的黃山來了。

汽車從涇縣駛出,直奔黃山。一路上,汽車蜿蜒繞行於萬山叢中,我的幻想也跟著蜿蜒起來,眼前是千山萬嶺,綿延不絕,但是山峰的形象從遠處看上去都差不多,遠處出現了一個聳入晴空的高峰,「那就是黃山了吧!」我心裡想。但是一轉眼,另一個更高的山峰呈現在我的眼前,我只好打消了剛才的想法。如此周而復始,不知循環了多少遍。還有一個問題一直縈迴在我的腦際:在這千山萬嶺中,是誰首先發現黃山這個天造地設的人間仙境呢?是否還有另一個更美的什麼山沒有被發現呢?我的幻想一下子又扯到徐霞客身上。今天我們乘坐汽車來到這裡,還感到有些疲憊不堪。當年徐霞客是怎樣來的呢?他只能自己背著行李,至多雇上個農民替他背著,自己手執藤杖,風餐露宿,踽踽獨行於崇山峻岭中,夜裡靠松明引路,在虎狼的嗥叫聲中,慢慢地爬上去。對比起來,我們今天確實是幸福多了。……

就這樣,汽車一邊飛快地行駛,我一邊飛快地幻想。我心裡思潮騰涌,綿綿不斷,就像那車窗外的綿延的萬山一樣。

汽車終於來到了黃山大門外。

一走進黃山大門,天都峰就像一團無限巨大的黑色雲層,黑呼呼得像泰山壓頂一般對著我的頭頂壓了下來,好像就要倒在我的頭上。我一愣:這哪裡是我心中的那個黃山呢?然而這畢竟是真實的黃山。我幾十年蘊藏在心中的那一幅黃山圖一下子煙消雲散了,我心中悵然若有所失。但是我並不惋惜,應該消逝的讓它消逝吧!我現在已經來到了真實的黃山。

從此以後,真實的黃山就像一幅古代的畫卷一樣,一幅一幅地慢慢地展現在我的眼前。

出賓館右行,經療養院右轉進山。山勢一下子就陡了起來。我曾經聽別人說過,從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是多少多少華里;在導遊書上,我也看到了這樣的記載,我原以為幾華里、幾華里都是在平面上的,因此我對黃山就有了一些不正確的理解。現在,接觸了實際,才知道這基本上是按立體計算的。在這裡走上一華里,同平地上大不一樣,費的勁兒要大得多。就是向上走上一尺,也要費上一點力氣。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喘氣流汗了。我低頭看著腳下的台階,右手使勁地拄著竹杖,一步一步向上爬行。我眼睛裡看到的只是台階,台階,台階。有時候,我心裡還數著台階的數目。爬呀,數呀,數呀,爬呀,以為已經很高了。但是抬眼一看,更高、更陡、更多的台階還在前面哩。想當年登泰山的時候,那裡還有一個「快活三里」,這裡卻連一個快活三步都沒有。但是,既來之,則安之,爬就是一切。

我到黃山來,當然並不是專為來走路的,我還是要看一看的。但是,在黃山,想看也並不容易。有經驗的人說:「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這確實是至理名言。這有點像魚與熊掌的關係,不可兼而得之。誰要想「兼之」,那就有失足墜下萬丈深澗的危險。我只在爬到了一定的階段時,才停下腳步,小心地抬頭向身後和左右看上一看,但見峭壁千仞,高嶺入雲,幽篁參天,蒼松夾道,鳥鳴相和,蟬聲四起。而且每看一次,眼前的情景都不一樣,撲朔迷離,變幻萬端。就連同一個地方,從不同的角度看,都能看出不同的形象。從慈光閣看硃砂峰,看到天都峰上的金雞叫天門。但是登上龍蟠坡,再抬頭一看,金雞叫天門就變成了五老上天都,在什麼地方才能看到黃山真面目呢?我想,在什麼地方也是看不到的。我很想改一改蘇東坡的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黃山真面目,即使身在此山中。」

我有時候也有新的發現,我簡直覺得其中閃現著「天才的火花」,解人難得,我只有自己拍手(這裡沒有案)叫絕。比如,我看遠山上的竹石樹木,最初只覺得一片蓊鬱。但細看卻又有明暗之別。有的濃綠,有的淡綠。經過我再三研究揣摩,我才發現,明的是竹,暗的是松,所謂「蒼松翠竹」,大概指的就是這個意思吧。我又想改陸遊的兩句詩:「山重水複疑無路,松暗竹明又一山。」

一想到陸遊,我又想到了徐霞客。我們且看看他們登上慈光寺以後是怎樣看黃山的:「由此而入。絕巘危崖,盡皆怪松懸結,高者不盈丈,低僅數寸,平頂短鬣,盤根虯干,愈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也。」他看到了奇山,又看到了奇松。他看到的山同我們今天看到的幾乎完全一樣,這毫無可怪之處。但是他看到的松,有多少是我們今天還能看到的呢?「愈短愈老,愈小愈奇」,難道在這幾百年的漫長時間內,它們就一點也沒有長嗎?就是起徐霞客於地下,我這樣的問題恐怕也無法回答了。

我就是這樣一邊爬,一邊看,一邊改著古人的詩,一邊想到徐霞客,手、腳、眼、耳、心,無不在緊張地活動著,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天都峰腳下。這是一個關鍵的地方。向右一拐,走不多遠,就可以登上台階,向著天都峰爬上去。天都峰是黃山的主峰。不到天都非好漢,何況那天險鯽魚背我已經久仰大名,現在站在天都峰下,一抬頭就可以看到,上面有螞蟻似的人影在晃動,真是有說不出的誘惑力啊!但是一看到那一條直上直下的登山盤道,像一根白而粗的線繩一樣懸在那裡,要爬上去還真需要有一把子力氣呢。我知道,倘若給我半天的時間,登上去也是沒問題的。可惜現在早已經過了中午,到我們今天住宿的地方玉屏樓還有一段路要走。我再三斟酌,只好丟掉登天都峰的念頭,這好漢看來當不成了。我一步三回頭地向左一拐,拾級而上一直爬到了一線天的門口。這時我們坐了下來,背對一線天口,臉朝前望,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蓬萊三島。所謂蓬萊三島只是三個石筍似的小山峰,上面長著幾棵松樹。下面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山谷。據說,白雲瀰漫時,襯著下面的雲海,它們確確實實像蓬萊三島。但現在卻是赤日當空,萬里無雲,我只能用想像力來彌補天公的不作美了。

一線天真正是名副其實。在兩個峭壁中,只存一條縫隙,僅容人體,抬眼一看,只見高處露出一線光明,上面是藍藍的天。這一團光明就召喚著我們,奮勇前進,我們也就真的一個個精神抖擻,鼓足了餘勇,爬了上去。低頭從我們兩條腿中間向後看去,還可以看到懸掛在天都峰上的那一條白練似的蹬道。

過了一線天,再向右一拐就走上了玉屏樓,這裡是從溫泉到北海去的必由之路。一般人都是在這裡過夜的。徐霞客時代,這裡叫玉屏風,他在《遊記》里寫道:「四顧奇峰錯列,眾壑縱橫,真黃山決勝處。」可見徐霞客對此處評價之高。原來這裡有一座廟,叫做文殊院,古人曾說過:「不到文殊院,沒見黃山面。」這同徐霞客的意見是一致的。

這裡有什麼特點呢?這裡是萬山叢中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好像天造地設,就是一個理想的中途休息的地方。一轉過山腳、就能看到峭壁上長著一棵松樹。提起此松,真是大大的有名。全中國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大概都經常能看到它的形象。掛在人民大會堂里的那一幅叫做「迎客松」的照片,就是它。這棵松樹的大名就叫做「迎客松」。許多來訪的外國領導人,以及名人、學者會見中國領導人時,就在那個照片下面照相。你看它伸出雙臂,其實是不知道多少臂,彷彿想同來的遊人握手、擁抱,它那青翠的枝頭彷彿能說出歡迎的語言,它彷彿就是黃山好客的象徵,不,它實際上成了中國人民好客的象徵。你若問它的高壽,那就很難說。它干並不粗,也不特別高,看樣子它至多也不過幾十年至百年,然而據人說,它挺立在這裡已經有一千多年的歷史了。這裡山高風勁,夏有酷暑,冬有寒冰,然而它卻至今巍然屹立,俊秀挺拔,蒼翠欲滴,枝頭籠煙,彷彿正當妙齡青春。我在這裡祝它長壽!

至於玉屏樓本身,可看的東西並不多。只是因為此地處萬山之中,抬眼四顧,前有大谷深壑,下臨無地。上面有參天雲峰,聳然並立。同前一段的地無三尺平的情況比較起來,當然顯得空闊遼廓,快人心目。當白雲瀰漫時,雲海蒼茫,必然另有一番景色。可惜我們沒有這個福氣,只看到了一片乾涸了的大海。在玉屏樓的右邊,就是那一棵在名聲上稍遜一籌的送客松。它也像迎客松一樣,伸出了它那許多胳臂,好像向遊客告別,祝他們身強體健,過一些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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