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佛教與文學 作詩與參禪

詩與禪,或者作詩與參禪的關係,是我國文學史、美學史、藝術史、思想史等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在一些與中國文化有關的國家,比如韓國和日本等中,這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我們甚至可以說,在東方文化中,這個問題具有重要的意義。因此,自來論之者眾矣。

我於此道決非內行裏手,只是喜歡涉獵一下而已。而且我的涉獵面雖廣,卻是淺嘗輒止,一點也不夠深入。僅就我涉獵所及,我發現談這個問題的典籍,一千多年以來,多得不得了。一直到今天,此風未息。論文專著,層出不窮。內容豐富,詞彩動人,讀起來令我如在山陰道上,目不暇接。但是,一旦掩卷沉思,則又似乎沒有在腦海里留下多少東西,雜亂而混沌,一點也不明朗。有的人鑽研得很深,但是,人們如果想理出一點頭緒,則又似乎抓不住一條綱,依然是雜亂而混沌。這問題真有點像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我悵然懵然。記得西方某一位名人說過,讀別人的書,就好像是讓別人在自己腦袋裡跑馬。我讓人在自己腦袋裡跑馬,次數之多,無法統計了。結果並沒能跑出一個所以然來。我在悵然懵然之餘,竊不自量力,索性讓我自己在腦袋裡跑一趟馬,也許能跑出一點名堂來。既然不是內行裏手,跑馬難免跑出了圈子,跑入非想非非想中。好在精通此道的真正內行專家到處都有。我相信,他們會把我的馬韁繩牢牢抓住的。

我想談以下幾個問題。

作詩,這幾乎是世界上所有的國家所共有的活動,而參禪則似乎只限於中國和同中國有文化淵源關係的少數幾個國家。中國的禪宗,雖然名義上來自印度,實則完全是中國的產物。印度高僧菩提達摩被尊為東土初祖。據說當年靈山會上,如來拈花,迦葉微笑,師徒會心,靈犀一點。這種心法由迦葉傳了下來,不知幾年幾代,傳給了達摩。這故事本身就接近神話,印度和中國和尚編的那一套衣缽傳承的幾祖幾祖,又是沒法證實的。達摩帶到中國來的「法」,當然也就虛無縹緲。反正中國後來的禪宗,同後漢安世高等帶進來的禪學,根本不是一碼事。總之,禪宗是在中國興盛起來的。嚴格地說,禪宗是在五祖弘忍以後才暢行,而大盛於六祖慧能(638—713)。為什麼單單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單單在中國的文化環境中,禪學才能興旺發展?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我在這裡先存而不論。這篇論文寫完時,讀者也許能從字裡行間得到答案。

在禪宗思想在中國興起以前,中國的詩歌已經有了很長的歷史。足證作詩與參禪沒有必要的聯繫。但自禪宗思想流行以後,很多人都把作詩與參禪緊密地聯繫起來。這樣的例子真正是舉不勝舉。我在下面只舉出幾個來,以便做三隅之反。

禪宗大盛於唐。初、中唐時期,許多大詩人受到禪宗的影響,在創作實踐方面,援禪入詩,寫了一些禪味極濃的詩。到了晚唐,在理論方面,有人又把詩與禪緊密聯繫起來。最著名的代表是司空圖。他那許多著名的提法,什麼「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等等,是大家都熟悉的。司空圖明確地認識到詩禪的一致。他這種以禪說詩的理論,對後世中國文藝理論的發展,有極大的影響。

到了宋朝,禪宗高度發展,廣泛流行。士大夫談禪成風。他們把詩與禪更加緊密地結合了起來。我舉幾個例子:

韓駒《陵陽先生詩》卷一《贈趙伯魚》:

學詩當如初學禪,未悟且遍參諸方。一朝悟罷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

吳可《學詩詩》,《詩人玉屑》卷一:

學詩渾似學參禪,竹榻蒲團不計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閑拈出便超然。

龔相《學詩詩》,《詩人玉屑》卷一:

學詩渾如學參禪,悟了方知歲是年。點鐵成金猶是妄,高山流水自依然。

戴復古《論詩十絕》,《石屏詩》卷七:

欲參詩律似參禪,妙趣不由文字傳。個裡稍關心有悟,發為言句自超然。

這樣的例子還很多,不再抄列。這裡講的大半是,參禪學詩都要下功夫,「功到自然成」,一朝悟透,詩句便能超然。至於禪的內容,基本上沒有涉及。

錢鍾書《談藝錄》 中,也引了許多關於詩禪關係的例子,並發表了很精闢很深刻的意見。請讀者自行參閱,不再抄錄。

唐宋時代開始的有關詩與禪的意見一直對後代文藝理論的發展以及詩歌的創作,起著廣泛而深入的影響。我們甚至可以說,在中國文藝理論史上,如果沒有援禪入詩的活動,中國詩歌的創作和理論,將會是另一種樣子,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上面引證的唐宋諸家學說,都把詩與禪相提並論。其中必有道理,這是完全可以肯定的。詩與禪必有共同之處,這也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在對共同之處做細緻的分析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先對二者不同之處稍加闡述,這能夠加深對共同之處的理解。

從表面上來看,詩與禪的不同之處,是非常明顯的。禪宗最初是主張「不立文字」的。這其實是繼承了佛家的傳統。從歷史上來看,釋迦牟尼時代,文字還不流行。印度古代,包括婆羅門教在內,師徒都是口口相傳。最初既無抄本,當然更談不到印本。到了很晚的時候,印度教徒還不允許把他們的聖經寶典《吠陀》排印出版。佛教大藏經裡面,有幾部講佛祖生平的經,講到他年幼時學習了多少多少「書」(文字)。這些經都是晚出的,不代表釋迦牟尼時代的真實情況。佛陀不重文字,經中屢有記載,如《大方廣寶篋經》卷上雲「不著文字,不執文字」,等等 。所以我說,禪宗「不立文字」,是繼承了印度佛教傳統。後來禪宗卻從「不立文字」發展成為「不離文字」。這又是為什麼呢?這是一個頗為微妙的問題。下面我還會談到。

禪是這樣,詩則不同。錢鍾書說:「了悟以後,禪可不著言說,詩必托諸文字。」

這就是詩與禪的不同之處。

這是本篇論文討論的重點。

作詩與參禪本來是兩種迥乎不同的活動。我在上面已經說到,在禪宗興起以前,中國詩歌已有極長的歷史。在歐美國家,沒有什麼禪宗,也都有傑出的詩歌創作。可見詩與禪並沒有必然的聯繫。但是在中國,在禪宗興起和流行以後,在某些詩人身上,詩和禪竟變得密不可分。原因何在呢?這是一個非常有趣但又並不很容易回答的問題。我先籠統說上幾句。禪宗的理論和實踐進入中國詩,是同佛教思想進入中國哲學,幾乎是同步的。二者都是濫觴於兩晉南北朝,初盛於唐代,大盛於宋代。原因是明顯的。佛教入華以後,給中國人提供了一個觀察宇宙和人生的新角度,使人耳目為之一新,立即接受下來了。這種解釋亦近常識,似乎可以不說,但是不說又似乎不行。不說則很多現象無法講清楚,詩與禪就屬於這一類。說完了這個籠統的解釋,還有很多細緻深入的解釋要去做。可是這絕不能畢其功於一役。在下面的論證中,很多地方都會碰到這種解釋,要請讀者自己去心領神會了。

對於詩與禪的共同之處,過去的中國詩人與學者和今天的中國詩人與學者,都發表了許多精闢的見解。一言以蔽之,他們發現,詩與禪的共同之點就在「悟」或「妙悟」上。我舉兩個當代的造詣精深的學者的意見,以概其餘。第一個是錢鍾書。他在《談藝錄》二八《妙悟與參禪》這一節中說:

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採而有所通,力素而有所入也。學道學詩,非悟不進。或者不好漁洋詩,遂並悟而非之,真因噎廢食矣。高忠憲《困學記》云:「平日鄙學者張皇說悟,此時只看作平常,自知從此方好下功夫耳。」陸桴亭《思辨錄輯要》卷三云:「凡體驗有得處,皆是悟。只是古人不喚作悟,喚作物格知至。古人把此個境界看作平常。」按劉壎《隱居通議》卷一論悟二可參閱。又云:「人性中皆有悟,必功夫不斷,悟頭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擊不已,火光始現。然得火不難,得火之後,須承之以艾,繼之以油,然後火可不滅。故悟亦必繼之以躬行力學。」

下面還有非常精彩的意見,文長不具引,請讀者自行參閱。鍾書君的意見是切中肯綮的。我覺得陸桴亭認為「人性中皆有悟」,就有禪宗色彩。

第二位學者是敏澤。他在《中國美學思想史》 中寫道:

「禪」與「悟」宋代禪宗廣泛流行,士大夫知識分子談禪成風,以禪喻詩成為風靡一時的風尚。其結果是將參禪與詩學在一種心理狀態上聯繫了起來。參禪須悟禪境,學詩需悟詩境,正是在「悟」這一點上,時人在禪與詩之間找到它們的共同之點。

敏澤的意見也是切中肯綮的。鍾書君與敏澤異曲同工,一脈相承,都說到了點子上。我自無異議。

但是,我總還感到有點不滿足。他們講「悟」或「妙悟」,只講了這一種思維活動,好像是一個沒有賓語的不及物動詞。這似乎有點空,需要補充一下,才能顯得完整而切實。我覺得,至少有兩個問題需要我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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