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佛教研究 佛教的傳入中國——兩種文化的撞擊和吸收階段

印度佛教興起於公元前6世紀—前5世紀,佛祖釋迦牟尼生存的時代約與中國的孔子相同。最初佛教規模比較小,以後逐漸擴大,而且向國外傳播,也傳到了中國。

佛教傳入中國,是東方文化史上,甚至世界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其意義無論怎樣評價,也是不會過高的。佛教不但影響了中國文化的發展,而且由中國傳入朝鮮和日本,也影響了那裡的文化發展,以及社會風俗習慣。佛教至今還是東方千百萬人所崇信的宗教。如果沒有佛教的輸入,東方以及東南亞、南亞國家今天的文化是什麼樣子,社會風俗習慣是什麼樣子,簡直無法想像。

至於佛教究竟是怎樣傳入中國的?什麼時候傳入中國的?現在還無法說得很確切,很清楚。這是一個異常複雜的學術問題,學者關於這個問題的著作連篇累牘,大家在各個方面都同意的結論,也還沒有,我在這裡存而不論。如有興趣,可參閱湯用彤先生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以及梁啟超、任繼愈諸位先生眾多的論文和專著。

至於佛教是怎樣傳進來的?傳進來的道路又是什麼?這些都是極端複雜的問題,我在這裡不能詳細討論,我只能大體講一個輪廓,著重講一講我自己對這個問題多年以來探討的結果,以求教於高明。

我覺得有必要先講一個相當有趣的看法,以資談助。日本學者藤田豐八有一個見解,他先引《史記·秦始皇本紀》里的一句話:

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

他認為「不得」就是梵文Buddha(一般音譯為「佛陀」)的音譯,這句話的意思是秦始皇禁佛陀的廟,或者對佛陀的祭祀。結論是印度佛教在秦始皇(公元前246—前209)時代已經傳入中國。這當然只能算是一個笑話。想不到中國有一位學者在各不相謀的情況下,也提出了同樣的主張。儘管是「英雄所見略同」,但同樣貽笑士林。因為許多學者都指出來過,像「禁不得什麼什麼」這樣的句子在當時是頗為習見的,絕不會是什麼另外的解釋。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在佛教傳入中國這個問題上,最習見的說法是漢明帝(公元58—76)永平求法。這個說法最早見於《牟子理惑論》等書。《理惑論》說:

昔孝明皇帝夢見神人,身有日光,飛在殿前,欣然悅之。明日,博問群臣:此為何神?有通人傅毅曰:「臣聞天竺有得道者,號之曰『佛』,飛行虛谷,身有日光,殆將其神也。」於是上悟,遣使者張騫、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於大月氏寫佛經四十二章,藏在蘭台石室第十四間。時於洛陽城西雍門外起佛寺。(下略)

所謂「永平求法」,大體上就是這個樣子。《理惑論》里沒有提到攝摩騰、竺法蘭的名字,也沒有「白馬寺」這個名字。這幾個名字都是較晚在別的書中出現的。研究中國佛教史的學者們大都認為,這個說法,儘管流傳甚廣,卻是靠不住的。佛教傳入中國從種種跡象來看,肯定早於漢明帝。

但是,這個說法就一點歷史事實都沒有嗎?根據我自己最近幾十年來的研究與考慮,我覺得,其中確有一點十分有價值的內容或者暗示。我是專門研究所謂「混合梵語」或「佛教梵語」的,對古代中亞(中國的新疆是其中一部分)的民族語言,比如吐火羅語A和B,也稍有所涉獵。在探討佛教梵語本身語言特點之外,時常涉及印度佛教在國內傳布的問題。在這方面,在我的比較多的論文中,有兩篇與這個問題有關,一篇是1947年寫的《浮屠與佛》 ,一篇是1989年寫的《再論浮屠與佛》 。文長不具引。我只將我的推論方式和研究結論在這裡簡要地介紹一下。

在這裡,關鍵是「浮屠」與「佛」這兩個詞。「浮屠」是梵文Buddha的音譯,對此學者們毫無意見分歧。至於「佛」,則問題頗多。流行的意見是「佛」是Buddha另一個音譯「佛陀」的縮寫。但是,這個意見是有問題的。湯用彤先生指出「漢代稱佛為浮屠」,這應該怎樣來解釋呢?為了方便起見,我把梵文Buddha這個字在不同語言中的表現形式列表如下:

上面這個表中的字可以明顯地分為兩組:大夏文為一組,其餘的中亞古代民族語言為一組。第一組大夏文的bodo,boddo,boudo與漢文音譯的「浮屠」完全對應;而其餘的則又同漢文音譯的「佛」完全對應。可見「佛」字絕不是「佛陀」的縮寫,而是另有來源。從梵文Buddha這個字的漢文音譯來看,佛教從印度向中國傳布,共有兩條途徑:

(1)印度—大夏(大月氏)—中國

Buddha Bodo,Boddo,Boudo 浮屠

(2)印度—中亞新疆小國—中國

Buddha But等 佛

《理惑論》中說,中國派人到大月氏去寫佛經四十二章,當時的大月氏這個游牧民族正居住在大夏。《理惑論》這一句話是符合歷史事實的,漢代之所以稱佛為「浮屠」,也完全可以得到滿意的解釋。總之,印度佛教不是直接傳入中國的,途徑有兩條,時間有先後。最早的是通過大夏,以後是通過中亞某些古代民族,吐火羅人最有可能。

我這個看法,頗得到一些同行的讚賞。

總之,佛教就這樣傳進了中國。佛教既然屬於精神文明的範疇,它同物質文明不同,必然受到我在上面導言中提到的異族文化相遇時出現的規律的制約。它初入中國時,必然會有一個撞擊的過程或者階段。不過,我在這裡必須指出,中華民族是一個對宗教比較寬容的國家,不管是本土的宗教,還是外來的宗教,都一視同仁,無分軒輊。中國歷史上並沒有像其他一些國家那樣有十分劇烈的宗教戰爭。歐洲的十字軍東征是一個最突出的例子。我這樣說絲毫也沒有評價的意義,我不是說哪一個宗教好,哪一個宗教壞,我只不過是指出一個歷史事實而已。在這樣的情況下,印度的佛教傳入中國,同本國的宗教或者文化,特別是倫理道德方面,是有撞擊的,但是不激烈,不明顯,表面上來看,似乎一下子就和平共處了。

一點不撞擊也是違反規律的。仔細研究一下佛教初入中國的情況,明顯的表面的撞擊沒有發現,但是從佛教所抱的態度和它所倡導的倫理來看,撞擊的痕迹隱約可見。從前漢開始一直到後漢,鬼神方術的信仰在社會上極為流行,這些與佛教教義是根本相違的。也許佛教在這方面碰過一些小釘子,也許是為了避免碰釘子,自己來一個先發制人的手段,先韜晦一下,遂以方術自隱,結果是順利地通過了最難過的第一關。

在倫理觀點方面,我也可以舉一個例子。眾所周知,孝在中國傳統的倫理道德中佔有極其崇高的地位。社會風習不必說了,連帝王也幾乎全部以孝治天下。不管他們的行為有時與孝絕對相違,口頭上卻不得不這樣表白。佛教要求信徒出家,這就與中國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道德教條根本對立。怎麼辦呢?也只好遷就現實,暫時韜晦。在後漢三國時期翻譯的佛經中,有不少講到孝的地方。我現在舉幾個例子:

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第一:子存親全行,可謂孝乎?

失譯人名在後漢錄《大方便佛報恩經》第一:佛法之中,頗有孝養父母不耶?

欲令眾生孝養父母故,以是因緣故,放斯光明。

欲令眾生念識父母,師長重恩故。

為孝養父母知恩報恩故,今得速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例子不必再多舉了。你看,最早的漢譯佛經是多麼強調這個「孝」字呀!梵文裡面不是沒有與漢文「孝」字相應的字,比如Mt-rja pitrja等,但是這些字都決非常用常見的字,它們在佛經甚至印度其他古代經典中所佔的地位,完全無法同「孝」字在中國經典中的地位相比。佛教為了適應中國的倫理道德,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姿態。關於這個問題,中外學者有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日本著名的梵文學者中村元博士就是其中之一。

從上面舉的兩個小例子中也可以看出,佛教傳入中國後,為了適應新環境,不得不採取一些比較隱晦的手段,使撞擊不至於激化。這事實本身就說明,撞擊是存在的。由於佛教徒手法的高明,撞擊被掩蓋起來了。

不管怎樣,印度的佛教傳到中國來了,印度的佛教在中國立定腳跟了。這在中印文化關係史上是一件大事,不能不大書特書一筆。

我在上面已經提到,中印兩國文化相遇時的撞擊過程,比較隱晦,時間也不長,吸收階段立刻就上來了。但我絕不是說,這就是一勞永逸的,這也是完全不可能的。在這以後的千百年中,中國的傳統文化與外來的佛教還不斷有一些小的摩擦,比如六朝時代沙門不敬王者論的辯論,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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