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佛教研究 佛教的倒流

我們講「文化交流」,其中「交」字是關鍵。既然說「交」,就不會是向一個方向流,形成了所謂one-way traffic,而是相向地流,這才是真正的「交流」。一方的新東西、新思想、新科技等流向另一方;另一方的新東西、新思想、新科技等也流向這一方。有時候,流過來的東西,經過這一方的改造、加工、發展、提高,又流了回去。如此循環往複,無休無止,一步比一步提高,從而促進了人類文化的發展,以及人類社會的進步。這種流出去又流回來的現象,我稱之為「倒流」。

這種現象在科學技術方面特別明顯而常見。但是在意識形態方面,則比較隱晦。至於在意識形態中最微妙的那一部分——宗教中,由於宗教的排他性特彆強,則幾乎是難以見到,甚至可以說是根本不見。

有之,自中印之間的佛教「倒流」始。這在印度佛教史上,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甚至在世界宗教史上,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現象。為什麼會在佛教中出現這種現象呢?這現象是否在其他宗教中也出現呢?如果不出現,那麼原因何在呢?這樣一些問題,對研究佛教史,對研究中印文化交流史,對研究世界宗教史,都有深刻的意義。但是,就我瀏覽所及,還沒有哪一部佛教史或有關的書籍,認真地談到這個問題。我認為,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我現在試著對這個佛教倒流的現象做一些闡述,最後提出我的解釋。

佛教是從印度傳到中國來的。中國人接受了這一個外來的宗教以後,並不是墨守成規、原封不動地把它保留了下來,而是加以改造和提高,加以發揚光大,在傳播流通過程中,形成了許多宗派。總起來看,在律的方面——僧伽組織方面的改變,比起在教義方面的改變與發展,要少一些,要不太引人注目一些。在佛教義理方面,中國高僧在幾百年上千年的鑽研與學習中,有了很多新的發展,有的又「倒流」回印度,形成了我所說的「佛教的倒流」。中國佛教典籍中對於這種現象有一些記載。我在下面舉幾個例子。

元念常集《佛祖歷代通載》卷十三:

玄宗隆基開元二年(714 )十月十七日,永嘉玄覺禪師示寂。……與東陽策禪師偕謁六祖。……須臾告辭。祖曰:「返太速乎?」師曰:「本自無動,豈有速耶?」祖曰:「誰知非動?」師曰:「仁者自生分別。」祖曰:「女(汝)甚明得無生之意。」師曰:「無生豈有意耶?」祖曰:「無意誰當分別?」曰:「分別亦非意。」祖曰:「善哉!善哉!少留一宿。」時謂一宿覺。及回,學徒奔萃。著《證道歌》一篇,梵僧歸天竺。彼皆親仰,目為東土大乘經,又著《禪宗悟修圓旨》十篇及《觀心十門》,並盛傳於世。

這一段話講的是中國禪宗中所謂機鋒。禪宗,雖然名義上是菩提達摩從印度傳到中國來的,但是實際上是在中國發展起來的一個佛教宗派,流行的時間最長,最富於中國色彩。永覺禪師拜謁禪宗六祖慧能,二人耍開了機鋒。永覺從中悟得大道(覺)。六祖連聲高呼:「善哉!善哉!」《證道歌》中的思想大概也不出中國禪宗的這一套東西。這一套東西印度人可能是陌生的,認為是莫測高深的。因而《證道歌》終於在唐玄宗時期(8世紀)傳回了印度,為那裡的人所「親仰」。

最有典型意義的「倒流」現象是宋贊寧的《宋高僧傳》二七《含光傳》所講的情況。《傳》中說:

時天台宗學湛然,解了禪觀,深得智者膏腴。嘗與江淮僧四十餘人入清涼境界。湛然與光相見,問西域傳法之事。光云:有一國僧,體解空宗,問及智者教法。梵僧云:「曾聞此教定邪正,曉偏圓,明止觀,功推第一。」再三囑光,或因緣重至,為翻唐為梵,附來,某願受持。屢屢握手叮囑。詳其南印土多行龍樹宗見,故有此流布也。光不知所終。

這個短短的《傳》里講到湛然見含光,含光談到一個印度僧人再三叮囑含光把智的著作翻成梵文,傳到印度。看來智對大乘空宗的研究水平超過了印度空宗大師龍樹。

贊寧是一位很有眼光,很有遠見的高僧。他寫完了《含光傳》以後,心有所感,在《傳》後面又寫了一個《系》,發揮自己對含光遇到梵僧這一件事情的感想。這一個《系》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篇重要文字,內容豐富,含義深刻。為了具體地闡明我對佛教倒流的看法,我把這一篇不太長的《系》全部抄在下面:

系曰:「未聞中華演述佛教倒傳西域,有諸乎?」通(羨林按:當即通慧大師)曰:「昔梁武世,吐谷渾誇呂可汗使來,求佛像及經論十四條。帝與所撰《涅槃》、《般若》、《金光明》等經疏一百三卷付之。原其使者必通華言,既達音字,到後以彼土言譯華成胡,方令通會。彼亦有僧,必展轉傳譯,從青海西達蔥嶺北諸國,不久均行五竺,更無疑矣。故車師有《毛詩》、《論語》、《孝經》,置學官弟子以相教授。雖習讀之,皆為胡語是也。又唐西域求易道經。詔僧道譯唐為梵。」二教爭「菩提」為「道」。紛拏不已,中輟。設能翻傳到彼,見此方玄賾之典籍,豈不美歟?又夫西域者佛法之根干也,東夏者傳來之枝葉也。世所知者,知枝葉不知根干,而不知枝葉殖土,亦根生干長矣。尼拘律陀樹是也。蓋東人之敏利,何以知耶?秦人好略,驗其言少而解多也。西域之人淳樸,何以知乎?天竺好繁,證其言重而後悟也。由是觀之,西域之人利在乎念性、東人利在乎解性也。如無相空教出乎龍樹,智者演之,令西域之仰慕。如中道教生乎彌勒,慈恩解之,疑西域之罕及。將知以前二宗殖於智者、慈恩之土中枝葉也。入土別生根干,明矣。善栽接者,見而不識,聞而可愛也。又如合浦之珠,北土之人得之,結步搖而飾冠珮。南海之人見而不識,聞而可愛也。蠶婦之絲,巧匠之家得之,繡衣裳而成黼黻,抽之嫗見而不識,聞而可愛也。懿乎!智者、慈恩西域之師,焉得不宗仰乎!

你難道不認為這是一篇蘊藏著許多深刻內容又十分有啟發性的《系》嗎?我現在根據原文內容順序,對文中所談的問題,加以必要的詮釋,然後做出我認為是合情合理的結論。

先談梁武帝。

我在這裡要談的是虔誠的佛教信徒蕭衍,而不是身為一代人王帝主的梁武帝。因此,二十四史中的《梁書》等所謂正史,我一概不徵引,我只從《高僧傳》、《佛祖統紀》、《佛祖歷代通載》等佛教典籍中徵引必要的資料,來說明我要解決的問題。佛教典籍中當然認為梁武帝是一個非常值得讚揚的人物,吹噓他是一個虔誠的居士,一生幾次捨身出家。但是,在提到闢佛者的意見時,也間或提到蕭衍。譬如唐代的韓愈就是這樣。這些闢佛者抓住他一生虔誠拜在佛教蓮台之下,終於還是落得了一個在侯景之亂中餓死台城的下場這一條辮子不放,使信佛者處於非常尷尬的情況中。

佛教典籍中吹捧梁武帝的地方,比比皆是,我舉幾個例子。《續高僧傳》五《智藏傳》說:「逮有梁革命,大弘正法。」 《續高僧傳》二五《慧雲傳》說:「梁高撥亂弘道,偏意釋門。」 這樣的吹捧之詞,還有不少。但在吹捧中也有含有貶義的,唐代魏徵的《梁武帝贊》是一個有代表性的例子。魏徵說:「(梁武帝)剪離德如振槁,取獨夫如拾遺,其雄才大略,固不可得而稱矣。既懸白旗之首,方應皇天之眷。而布澤施仁,悅近來遠,開蕩蕩之王道,革靡靡之商俗,大修文學,盛飾禮容,鼓扇玄風,闡揚儒業,介胄仁義,折衝樽俎,聲振寰區,澤周遐裔,干戈載戢,凡數十年。濟濟焉,洋洋焉,魏晉以來,未有若斯之盛也。然不能息末敦本,斫雕為樸,慕名好事,崇尚浮華,抑揚孔墨,流連釋老,或終夜不寐,或日旰不食,非弘道以利物,唯飾智以驚愚。……」 這是一個崇奉儒家者的意見,可以參照。《佛祖歷代通載》用極長的篇幅來為他樹碑立傳,記述他學佛的過程。他從高僧寶志交遊,寶志示寂,梁武建浮圖五級,葬大士其下。「凡大士(寶志)所為秘讖偈句,多著《南史》。為學者述《大乘贊》十篇,《科誦》十四篇,並《十二時歌》,皆暢道幽致,其旨與宗門冥合,今盛傳於世。」天監三年(504)四月八日,梁武帝親制文發願,乞憑佛力,永棄道教。五年(506)帝注《大品》。十年(511),詔法師僧旻入惠輪殿講《勝鬘經》。十一年(512)有旨命寶亮法師授《涅槃義疏》,帝為之序。又下詔蔬食斷肉,造《斷酒肉文》及《凈業賦》,普通元年(520),帝于禁中築圓壇,將稟受歸戒。以惠約為師,太子諸王公卿道俗從約授戒者四萬八千人。時釋子多縱率,帝患之,欲自以律行僧正事。帝開放宮禁,恣僧遊覽。大通元年(527),帝幸同泰寺捨身。中大通元年(529)九月,上幸同泰寺捨身,群臣以錢一億萬奉贖回宮。十月,上幸同泰寺,升座講《涅槃經》,十一月,講《般若經》。太清三年(549),侯景作亂,梁武帝蕭衍死。《佛祖歷代通載》九評論他說:「幼而好學,六藝備閑,基登逸品。至於陰陽緯候卜筮占決草隸尺牘騎射,並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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